一
　　 1981年9月1日，我技校毕业，到当时的华北石油会战指挥部油田指挥部机修厂报到，这是一个有着500多名职工的机械修理厂，主要业务是负责整个华北油田钻采机械的维修服务，今天已经发展成为世界最大的陆上防喷器制造厂商。报到后经过半个月的集中入厂教育，我被分配到了加工一车间的钳工班。
　　 钳工班班长叫刘世荣，年近五十岁，中等个头，留着一个寸头，依稀有点灰白，一口标准的北京土话，仔细看，微微的有点驼背，走起路来步履矫健，总像有什么急事一样。他是从北京机车车辆厂调来支援华北油田会战的六级钳工，因为历史原因，当时的工人已经多年没有晋级，六级工是一个很高的技术等级，整个钳工班就数他的技术等级高。
　　 到了班组，每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班前会。大家像军队一样列队站立，由班长总结前一天的工作，安排当天的任务。我到班组那天的班前会第一项议程是为我们五六个新人分师傅，那过程倒也简单，刘班长就像在菜市场买菜一样随便，用手一指：“你，乔某，跟白师傅；你，田某，跟宦师傅；你，陈某，跟韩师傅……”指一下，一个同学就走到他的师傅跟前，和师傅一握手，这就确立了师徒关系。都分完了，刘班长却没有叫我的名字，我便站在原地等待着。刘班长也没再理我，而是讲起了话：“工厂里的师傅，和你们学校的老师是一个样的，一旦拜师，就是一辈子的交情。你们要好好尊敬师傅，跟他们学本事，学做人，现在虽然不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套了，但师傅就是师傅，徒弟就是徒弟，不可乱了规矩。做师傅的要关心爱护徒弟，好好带他们，到明年的现在，不能有一个转不了正。”讲完，班前会就结束了。
　　 我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刘班长走到了我的跟前，递给了我几把钥匙和一把丢了钥匙的锁，说道：“你就跟我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徒弟。这是工具箱和休息室的钥匙，今天上午你一样配一把，自己留着用。这把锁是梅主任的，钥匙丢了，你也给配上一把。我把这钥匙交给你，就算把你领进师门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要好好学本事。”我心头一阵窃喜，原来班长留着我是给他当徒弟的，赶忙说：“好的，班长。”就见他一脸严肃，对我说：“还叫班长，要叫师傅！”我脸红了一下，嗫喏了一声“师傅”。接着师傅又对我说：“跟着我你会多吃苦的，要有思想准备。”
　　 钥匙坯子是师傅早已准备好的，他的工具箱里有一个铁盒，里面装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各种钥匙坯子。后来我才知道，全车间乃至全厂的大多数职工，不管谁的钥匙丢了，都来找师傅配。
　　 依钥匙配钥匙，就是照猫画虎，并不复杂，钥匙和钥匙坯子对齐，夹在台虎钳子上，三角锉刀一锉，油锉一修，钥匙就配好了。但是具体操作起来却并不容易，需要把握好使用锉刀的力道，用劲小了，锉不动，用劲大了会把原钥匙锉坏，几把钥匙配完，我的工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更难的是那把丢了钥匙的锁，我从来没接触过锁具，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配出这把钥匙来。正在我琢磨的时候，师傅过来了，告诉我把锁子侧面的弹子孔锉开，取出弹子，按弹子的长短和位置，在钥匙坯子上画出钥匙齿的大小深浅，锉掉多余的就行了。他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和咱钳工的活是一个道理，干什么就要用什么样的工具，采取什么样的办法，差一点活都干不好，有时还会因为差一点把活干废了，要好好体会配钥匙的道理。”
　　 我几乎干了整整一上午，手上还打了两个水泡。到下班前，总算把钥匙配好了。我还他钥匙的时候，师傅对我说：“锉刀、扁铲、榔头、钢锯和刮刀是咱钳工的基本功，要好好练。”然后他伸出了手给我看，整个手像雕刻的一般，他说：“你那细皮嫩肉的手什么时候练到这样，基本功自然就有了。别着急，慢慢来。除了工作中领悟，还要把业余时间也利用起来。”
　　 配钥匙，成了师傅教我的第一项手艺。晚上回到宿舍便赶紧给父母写信，告诉他们我有了师傅，是个六级工，还是班长，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二
　　 跟了师傅之后，除了做一些打扁铲、手工锯圆钢、锉平面、打扫卫生等笨活粗活外，就是让我看图纸，有时候还要让按着图纸做实物，等做出来后，他看一看，要么说一句“还成。”要么就直接扔进了废料堆，生产上的“正经活”很少让我干。有一天上午快下班时，师傅来到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工件，对我说：“这几天下班没什么事，帮我把这家伙打磨光滑，最少要打磨到花六以上。你使锉刀的手法还差得远，要好好练。记住，这是我的私活，不要占用工作时间。”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把猎枪的枪栓。那时还不限枪，不少人家里都有猎枪。我知道师傅喜欢打猎，没想到他还能够制作猎枪，并且制作出来的猎枪，不论是外形还是性能，一点都不逊色市场上销售的。
　　 捣鼓了两个中午，两个晚上，枪栓打磨好了，师傅接过来，说了声：“还可以，能凑合着用了。”说完顺手扔到了工具箱的收纳盒里，我才知道，原来这又是让我练手的。
　　 有一天早上班前会的时候，师傅把全班的人都领到了我管理的工具箱前，他气冲冲地打开了工具箱，指着里面堆放的工具以及手套、棉纱等对大家说：“你们看看，这工具箱乱到了什么程度！”说着又喊着我的名字说：“工具箱管理制度就贴在工具箱的门上，你仔细看过吗？工具箱有工具箱的规矩，当工人有当工人的规矩，这个样子还怎么能把活干好！”
　　 看完工具箱，他开始开会：“我这个徒弟没带好，我向大家做检讨。今天开始，你们各位当师傅的，要把工具箱管理当个事好好抓一抓，别把徒弟带成吊儿郎当的撒手掌柜子。要做到开门见帐，账物相符，摆放整齐，方便存取。”说完，“咣”关上了工具箱的门，对我说：“好好收拾吧！”
　　 中午去打饭的路上，师傅对我说：“当着大家的面训你一顿难为情了吧？其实师傅今天训你有两个目的，一是对几个老师傅的批评，自从收了新徒弟，他们的工具箱都交给了徒弟，都懒得自己整理，管理得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用你做幌子敲打一下，效果会更好。二是对你的要求。我是班长，管着二十多人，你眼里是我的徒弟，别人眼里你可是班长的徒弟。我对你的要求必须比别人严格才行。班组管理在工厂叫一线管理，你看这工具箱、卫生、纪律、安全，还有奖金分配，技能培训，车间的这一根根“线”，最后都要穿到班长这个“针鼻”里，看似婆婆妈妈的，但好多学问在里面，你要好好体会。”
　　 我本来一直在自责，没有把工具箱整理好，给师傅丢了人，师傅一说，我才明白，工具箱管理已经是全班的问题，需要班长出面管一管了，师傅这是在敲山震虎。
　　
　　 三
　　 进厂几个月后，一起来的同学大多开始独立顶岗，为师傅挣起了工时，而我还总是干一些配钥匙、磨枪栓一类的杂事。我很想和大家一样，早点独立顶岗，好为将来的转正打一个基础。另外天天打杂，不仅同学们看不起，老师傅也看不起。于是，我就有了一些焦躁和不耐烦。这种不耐烦没有逃过师傅的眼睛。
　　 有一天他递给我一张图纸，我一看就是他自己画的，不是晒图室晒出来的。是一个边长100×100，厚20的方铁，中间开了一个直径20的圆孔，圆孔里放着一个直径20，厚也是20的圆柱，材质要求45号碳钢。在工厂，所有加工尺寸都以毫米计算，一般沟通时都会把单位省略掉。师傅问我：“看明白了吗？”我说“看明白了，不就是一个方铁饼子中间套个小圆柱吗？”师傅说：“能做一套出来吗？”我实在有点不屑一顾，这有什么呀，但不敢反驳，只回答“能做。”师傅说：“那好，仔细研究图纸，吃透图纸后自己编个加工工艺，给你三天时间，你给我做一套，到时工艺和工件一起给我。”
　　 师傅总是有一些我难以预料的行为，我不知道他让我加工这么个东西要干什么，也许还是在让我练手，但练手还要做个工艺，又觉得多此一举。也许又是那个领导让他加工的私活，那时，领导经常找他加工一些日常生活用的，别人做不出来、或做不好看的零碎私活。
　　 想法虽然挺多，活还是要干，找来材料，划线、下料，一顿忙活，开始了正式制作。但万万没有料到，到第二天下午，怎么也制作不下去了。问题出在了20的圆孔与20的圆柱的配合上。虽然都是20，但公差非常小，我用锉刀根本做不到，没有高超的钳工技艺，两个圆面很难配合到一起。
　　 我硬着头皮找到师傅，老实承认自己实在做不出来。
　　 师傅变戏法似的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件同样的活，对我说：“这是我1963年在北京市钳工比武大赛上做得活，用时七小时十五分，获得了第二名。那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这个工件最能检验一个钳工的基本功和钳工所需要的沉着、细心、耐心的心理素质。也能反映出钳工的工艺意识。是圆柱配圆孔，还是圆孔配圆柱，对质量和效率的影响截然不同。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们转正定级的实际操作题，一定和这个类似。”师傅开始讲解加工的要点和注意事项，甚至讲到了锉刀的刀法以及钻头的选用和钻头如何磨制。他还特意带我到砂轮房示范了钻头的磨法。
　　 讲完他忽然问我“去过北京的天坛吗？”我说“没有”。师傅说：“有机会一定到天坛看看。我在北京的时候经常去天坛，每次去，我都会站在天心石上向四周瞭望一圈。圆形的祈年殿和圜丘，都建在方方正正的围墙之内，一眼就能看出天圆地方的感觉。每次去都会被那宏伟的景象所震撼。你看这个工件多像天坛，也是天圆地方。对一个人来说就是外圆内方，是咱们当钳工应当养成的素质。心中要有棱有角，要有主见，不能急躁轻浮，要踏踏实实，这就是内方。对外要恭谨谦逊，虚心好学，责己忍气，这就是外圆。钳工技艺碰到的最多的就是方圆两个面，也是最难加工的，不仅要练就过硬的基本功，还要有灵活科学的加工工艺。基本功就是方，加工工艺就是圆，能把这方圆两面都做好，都照顾到了，你就是一个好钳工了。”
　　 遗憾的是，我当时只听懂了师傅关于方圆与钳工的一些表面道理，没有听懂其中更深的道理。当懂得了其中更深刻的一些方圆与人性、人品、人生的道理时，已到了知天命之年。
　　
　　 四
　　 第二年的七月份，我被调到了机关。和师傅告别的那天他对我说：“我就知道你在车间里待不住。我本来想把你培养成个班长的，现在看没机会了。去吧，到了新单位好好干。机关都是有学问有知识的人，好好跟着人家学东西。不过……”他停了一下又说，“机关不像班组，都是人精，多干活，少说话。没事了回来看看……”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跟着刘师傅学了八个月的徒，锉刀、钢锯、扁铲、榔头的基本功没有学好，他的为人行事的作风却影响了我一生。后来我主管全厂的现场管理，很多管理措施都沿用了师傅的做法，我实实在在从他那里继承了一些一线管理的本事。他的方圆说教更是对我有着极大的人生启迪，退休后，我曾两次游览天坛，更深地体会到了当年师傅对徒弟的良苦用心。
　　
　　 2024.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