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下山了，唯有那抹红色不肯退去，磨磨蹭蹭抓着天边的树，看着街道、树木……
　　 强开着电动车从大门里出来。交香菜去吗？我问。是的。他急匆匆地走了，梅出来关门。我询问现在的状况咋样？她嗓音沙哑，淡淡说了一句“还行吧”。语气早已没了以往的轻松。
　　 说起来，我家在刚上冻时就已经将香菜卖完了，也顾不上价格的高低，只要对方要，我们就疯狂地从地里出。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帮忙，那阵势，就像打仗一样。尽管我们找了那么多人来帮忙，也追赶不上香菜疯狂生长的速度，以至于每天都有超高的香菜让我们头疼不已。
　　 庄稼人嘛，绞尽脑汁想从土地上多挣点钱，交菜的时候，还要小心翼翼面对收菜者挑剔的眼光。虽然这一页已翻了过去，可心理的阴影却很难消除。
　　
　　 二
　　 洗完了白菜，我打开北门，出去倒脏水，这时，强家的门也开了。他的父母，还有老丈人正从门里出来，瘸腿弯腰，都还没从坐着的状态中调整过来。父亲两手叉腰，试图让腰支起来，“哎呦，哎呦”两声，好半天，还是那个样子，无奈地笑笑：老了！老了！真不中用了。母亲双手拄在腿上，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姿。父亲伸出手，扶着老伴，缓缓地上了电动车。老丈人扶着门框，和亲家聊着天。是啊，快八十的人了，哪能有年轻人灵敏哪。
　　 灯光晃了晃他们，梅送出来。我打趣道，给你家摘完香菜，不给二老做饭，就把人家赶走了。你不怕明天不来给你摘呀。大家听了，一阵哈哈大笑。
　　 哪有功夫做饭，凑合几口得了，家里还有那么多的活等着她干呢。梅子父母冲我笑笑。
　　 两辆电动车东西而去。她拿起笤帚清扫地面上黄色、黑色的香菜叶片，枝丫掺杂在一起，铺在地面上。灯光下的梅子如同走马灯一样，里屋，外屋，院子，来回不停忙碌着，让人看着都眼晕。
　　 清扫，装袋，要是变成机器人就好了。哎呦，太累了。梅坐在矮凳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忽然，一阵音乐声响了起来，是手机里传来的。她赶紧进屋子，一看是闺女打来的，脸上的倦容立马转化成春天般的笑脸。屏幕上，闺女看到妈妈散乱的头发，额头又新添了鱼尾纹。一句句关心，温柔的话语从屏幕滑到了心里，汩汩暖流赶走了多日的疲惫。
　　 强交菜回来，有点沮丧，撩开门帘把它弄得啪啪响。梅回头看看他，没好气地训斥道，轻点！这是干啥呢？进到屋子的强余光看到了闺女，所有不快也烟消云散了。生怕闺女发现自己郁闷，脸上也堆满了笑。快乐的时刻过去了，关掉手机，强的脸上晴转阴。
　　 不用说，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肯定交香菜又受了委屈。一阵牢骚过后，两口子沉默了。黄叶摘得不干净啦，香菜色气不好啦，长得太大了等等，每天不变花样的挑剔把耳朵都磨出茧来啦！整天挑得人心烦意乱，都快变成神经质了。
　　 那可能就是买卖人的天性吧，讲两句好话比寻死还难。好像收香菜的还成了高人一等了。
　　 苦水哗啦哗啦地倒完了，两个人都不做声了。
　　
　　 三
　　 吃过晚饭，我到他家串门，梅子和强两口子刚刚从冷库把毛菜拉了回来，正往屋子里卸，我也帮着倒腾。两口子没吃饭，等到车子空了，满满当当摆满了屋子地面，人只能从缝隙间插过去。
　　 屋顶的灯光刷白刷白的，照着忙碌的他们。袋子系着口，小小的叶片偷偷从裂开的口子冒出来。看着疲惫的他们。
　　 哎呦，腰有点疼，我先歇会儿。五大三粗的强顶不住了，也顾不得换衣服，一下子趴在炕上。菜还有点上冻，暂时不能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强聊着手机上的新闻，梅生炉子，做饭。玉米渣粥就榨菜，摆在桌子上的黄橙橙的渣粥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两袋金钱桥的榨菜撕开倒进碗里。真是懒，饭熟了还用请啊！梅瞥了一眼倒在炕上的强。
　　 强慢慢爬起来，扭动几下腰，咧了咧嘴，端起粥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我望向梅，你家的伙食也不行啊，光顾着卖香菜，挣钱，也得吃顿肉啊！玉秫粥就榨菜，这用不了几天你们就会变成榨菜的。
　　 梅捋捋散乱的头发，叹口气。肉有，哪有时间做啊！喵喵！一声不满的尖叫从地上传来，游走了一天的它似乎被主人遗忘了，那只猫碗比洗过的还干净。梅抱起小猫咪，用勺子舀了一下倒在猫碗里，又去饭橱里翻找点菜汤肉汤啥的。可空空如也的饭橱只剩下一摞碗筷和盘子。
　　 没有油星的饭菜可不是猫咪的最爱。它把鼻子朝着碗里的粥闻了闻，向梅大叫，又低头看粥……如此反复，见主人无动于衷，只好勉强地吃了点。
　　 咣当，门响了几下，邻居大凤扭着肥胖的身子晃了进来。还没等她站稳，她家的黄狗一下子窜到屋子中央，摇着尾巴算是向大家打了招呼，而后向粥碗跑去，还没等小花猫反应过来，三口两口就把碗里的粥吃得干干净净。愤怒至极的大黄猫抬爪就拍，黄狗滋溜一下窜到主人的双腿下，得意洋洋。受了委屈的大黄猫跳到主人的身上委屈地叫了起来。主人捋捋它的毛发，嗔怪道，谁叫你挑食。
　　 大凤家也是刚刚从冷库中拉回香菜，有儿子和丈夫，所以用不着她操心。满面春风的她没有强和梅子种香菜的烦恼。由于香菜前期管理不行，所以生长比较缓慢，到了上冻出的时候，入库也就没有了烦恼，算是意外之喜。
　　 梅收拾完碗筷，来到香菜前打开袋子，抓起一把甩了甩，叶片软软的，焉焉的。大凤指了指贴在绿叶上的黄叶，大声道，你看你看，黄叶都软了。这里！这里！生怕别人看不到似的。
　　
　　 四
　　 早晨五点多钟，我起床做饭，上班。强子家的灯也亮了。唉！挣点钱真不容易。
　　 向西张望，零零星星的灯光从各家窗户透出来，掩住了星河的灿烂。东边的天空上，那颗启明星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灯光冲破黎明前的寂静。
　　 大凤永远是个能寻找出清闲的人。我们还没吃饭，她就推开了我家的门，那清脆的嗓音伴随着着忠实的老黄狗扑了进来。你家香菜交去了？我问。是的。我家香菜颜色好，大小合适，那还不好交？她满脸得意得就像一个王者。收菜的不挑我们的。
　　 那强家的呢？我问。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老板拉长着脸挑挑拣拣的情形。人家老板就是人精，不管捆得多严实，把高菜藏得多深，只要用手一扒拉，准现原形。
　　 我叹了口气，我也有过那样的经历。
　　 他们年年来收，难道就一点情面也不讲吗？能将就就将就点嘛。 我想起了几天前大凤来我家炫耀的情形。说今年收香菜的还行，稍微大一点的也给将就下去了！
　　 将就？大凤冷笑道，那是刚开始，人们大都交给别家，这里只有三家。现在，桥西的不来了，亮头那儿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里一下子又来了十多家。所以，老板的眼睛就像放大镜一样，恨不得把所有的菜都挑出毛病来。
　　 强那是老客户，高的被拣出十来捆，说是给半价。半价也得卖呀，没办法！
　　 晚上我去强家，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我看着今天比昨天还要多的零碎，指着灯光下绿油油的一把香菜，说，怎么，这样的也扔掉，多可惜呀！
　　 梅愁容满面地说，里边见黑点，择不干净不行，干脆整个都不要了，免得糟心。看看她的脸，似乎比昨天憔悴了许多，强的心情也有些低落。我不再揭他们心上的伤疤。他提着把要丢弃的菜往电动车上搬。一声声咳嗽震得他直不起腰。我帮他装了几袋，嘱咐道，快去吃点药吧，咳嗽得这么厉害。他笑笑，说是今天干活时太热，把帽子摘了受风了。
　　 梅拿起笤帚，边扫屋地边说，三位老人今天来的时候也都感冒了，所以今天择了半天就让他们回去了。越往后天越冷，在屋子地上，生炉子也不行。几年下来了，他们年岁越来越大，身板也架不住折腾了。
　　 强把袋子扔到了垃圾桶里，装满后，又放到垃圾桶周围。地面上，垃圾袋子快堆成小山了。强刚想走，见祥也骑着电动车过来，打了声招呼。俩人看着彼此，一种无以言表的悲凉从心头升起。
　　 路灯亮了起来，照耀得整个街道一片通明。树木，房屋，院墙，垃圾桶，还有静默在街道上的车辆。祥抽了几口烟，诉说着自己的遭遇，由于香菜太大，所以跑了十几里到外村去交，一开始，价格低点，还可以勉强接受。可是随着行情下滑，那里也越来越挑剔了。他拿出几捆捆得光光滑滑的菜愤怒地说，就这样的菜多新鲜，不就是大了点吗？居然给几毛钱。我把精心挑出来的香菜宁可扔掉，也不给他们。回到家，老婆嫌我太轴，和我大吵大闹。我真不想再去交菜了。
　　 强宽慰他，这样的性子哪行。这菜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择完，别依着性子来。要柔软一点，人家挑就挑呗！只要把菜收去。自己当孙子也行！说完就凄然地笑笑。
　　 当孙子，当孙子！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为了这点菜学着当孙子！
　　 一长串的叹息，像灯光下晃动的影子。生活，吞噬了他们心中的豪迈之气。
　　 梅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吃了两片安乃近，躺在炕上不想说话，强下了半把挂面。好说歹说，她才吃了半碗。而后，强独自坐下来，拿起白天剩下的毛菜，一个人干起来。
　　 梅稍稍缓了缓精神，感觉头疼好了点，不忍心看着男人干，索性下了炕，也择了起来。明亮的灯光，温暖的气息，使这个屋子里充满了温馨之感。
　　
　　 四
　　 这次交菜，没想到大凤家的菜也成了被挑剔的对象。根上的须子择得不干净，捆得也太大，而且还发现了黑心。更加离谱的是说香菜长得有点高。大凤有点发懵，争辩几句立马哑了火，生怕挑剔之后不要自家的菜了。看在老主顾的分子上，菜当然是要了。至于价格吗？老板煞有介事地看着大凤。大凤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价格就是一斤少给三毛钱。
　　 啥？少给三毛？给的太少了，一毛吧。大凤近似哀求道，我们这四百多斤哪。老板轻蔑地笑笑，你觉得不行就拉回去吧。
　　 这下轮到大凤垂头丧气了。梅骑电动车过来的时候，她也没发现。大凤，你家的香菜过完了？大凤头也没抬，径直开车走了。
　　 收香菜的大车前足足有十几辆电动车，老板的眼光更犀利了，每个人都提心吊胆的。老板每看两三家香菜，就会有一家被淘汰不要的。
　　 梅子由于知道自家香菜有毛病，显得格外小心，再加上今天的菜摘了三遍，所以侥幸通过。过完秤，她心头的石头落了地。离这不远处，没有通过的七八辆电动车车主愁眉苦脸地交谈着，时而，瞅瞅车上的香菜，时而又看看那个盛气凌人的老板，再看看远处慢慢落下的太阳。相互探听着老板没要的原因，其中，最觉得冤枉的就是祥的媳妇了。这次，祥说啥也不愿来看老板的臭脸，宁可在家生炉子，做饭喂鸡，也不要到这装孙子。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最后达成了共识。听祥说他姐姐那边收香菜的，质量好的，不合格的残次品都要，以质论价，他们几个人赶紧骑着电动车，开向十几里外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