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一个女人的心灵救赎(小说)
一
托娅怀孕三个月了,尽管她妊娠反应比较厉害,仍然和往常一样,每天提前来到办公室,扫地、打水、做勤务。这已经成了她的生活方式,她在厂部机关工作期间,走廊的卫生都是她天天打扫的。
当她提着两个暖瓶走进办公楼的时候,收发室的师傅叫住了她:“托娅,有你一封电报,是你家里拍来的。
托娅听说家里来了电报,就急忙走进收发室,从桌子上拿起来,仔细地看着上面的内容:“家中有急事,速回。”
家中会有什么急事呢?难道是父母亲的身体出了问题?她向科长请假,想到中州市打个长途电话问一问家里到底有什么急事。
科长说:“你让小陈和你一块儿去吧,他爸爸在火车站当站长,你可以通过铁路的内部电话询问,这样比较清晰,能弄明白出了什么事,你如果需要回去,还可以托小陈他爸买车票,现在正是暑假期间一票难求啊。”就这样,托娅经过三百里的山路颠簸,乘车来到中州市里,找到了小陈父亲,拨通了托克托火车站值班室的电话。那时候地处深山老林的工厂没有长途电话。
通过电话托娅了解到,巴图与人发生口角,情急之中,失手将人打成重伤,现需要现金500元,为伤者支付医药费。由于激动,父亲几乎是在哭诉,声音颤抖得很。父亲是一个老实人,他有些胆小怕事,他在外人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只有对家人特别强硬。
托娅听到这些,只感到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托娅告别了陈大叔,准备连夜赶回工厂区。她为什么不回去呢?那一分钟之内,她考虑了很多:一是自己回去,失去理智的爹妈会和自己拼命的,他们会把责任推到托娅头上,这样不理智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妥善解决巴图的事;二是出于金钱的考虑,她没有自费往返一趟的钱,家里压箱底的钱全部交给父亲,也不够给受伤者的。
回到厂里,她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丈夫张行健。张行健所在的供销科,正好有一个去西北地区推销产品的任务。他对托娅说:“放心吧!我借着出公差的机会到你们家里一趟,凭着新女婿的薄面,可能会使你爹妈的头脑冷静一点儿,以便把巴图的事情处理好。”
张行健离开工厂,也带走了托娅的一颗心,让他去面对自己的父母,面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冷酷的现实,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干部处管调配的是一位转业军人,他找托娅谈了话,说组织上决定将托娅调到计划处搞综合统计工作,接手现任统计员吴大姐的工作,吴大姐要调到省统计局去工作了。这次调动的名目叫“专业人员归队。”托娅是重点大学统计系毕业的,从事工资员工作似乎有点不对口。
托娅毫不犹豫的接受了,她也感到自己不适合在人事处工作了,她懂得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让领导为难。第二天,她就去计划处报了到。并与吴大姐办理了工作交接手续。
工厂地处深山老林,已是野玫瑰盛开的季节,漫山遍野的花香,醉了山沟里所有的人,大人孩子都上山采野玫瑰,厂部机关的办公楼里弥漫着野玫瑰的浓香。托娅被这香气熏得头昏脑胀。爬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看报纸。
“呀!托娅啊!一个人在这用功呢!有你一封信,从内蒙古寄来的,可能是你的那口子写得吧!”吴大姐话里有话的说着,拿出一封信来。
托娅一听说是内蒙古的来信,象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急切的接过信,拿在手里却没当着吴大姐的面打开。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托娅把信带到了卫生间,蹲在马桶上看了起来:
“托娅,亲爱的,请原谅我没有完成你交给的任务,被丈母娘骂得狗血喷头,然后,赶了回来,详情见面再说。”
就这一个字条,从遥远的内蒙古寄来,可见他的狼狈和辛苦。托娅真担心:“他吃饭了吗?有地方歇脚吗?”她真不敢想象生性倔强的张行健是怎么应付那种场面的。她后悔极了,自己真不该让他去受这份罪。
托娅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了,整个办公大楼一片漆黑寂静,她打开走廊的灯,心事重重地走回家去。她心情沉重,被压的喘不上气来。
托娅自从结婚回来,就感到愧对父母,父母养育了自己一场,自己曾经向父母承诺一辈子不结婚,全心全意孝敬父母的。并答应父亲会帮忙养育弟弟妹妹。可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她现在违背了小时候的诺言,选择了婚姻,并且为此伤了父母亲的心。父母亲原打算让托娅把巴图带到内地,找一所好一点的中学读书,可是托娅拒绝了。不是她无情,是因为她却是没有人脉,办不了这件事情。现在巴图出了事,父母必然归罪于托娅和张行健。这一点上,托娅也认同父母亲的观点,她也认为这件事上自己没本事,不能满足父母亲的愿望。为此,她才会心神不安。她此时又感到对不起父母,又感到对不起张行健,总之,全怪自己没有本事。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心烦意乱无法入睡,便穿上衣服,在生活区的林荫小道上散步。她走到小学校操场上的时候,碰上一位下中班的师傅。
“托娅,还没睡吗,没事吧。”老师傅担心地询问。
“没事,睡不着,随便走走。”托娅敷衍着,仿佛有什么心事。
“想开点,计划处也不错,搞统计也是重要的革命工作。”老师傅又说。
“放心吧,老蛤,我想得开。”托娅故作镇定地回答,其实心情很郁闷。她肚子里早已打翻了五味瓶。
托娅索性回到自己的小家,但她仍不能静下心来,她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没办,但又想不起有什么具体事。整个人静不下来出出进进,心跳达到100多跳,就这样折腾了一夜,一点儿觉也没睡。
第二天上班,托娅到科里拿上白大褂和拖鞋,径直到车间去了,她从片基车间到洗印车间逐个询问了昨天后夜班的产量和质量情况,然后,就在洗印车间的标准放映室看起电影来。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一大批黑白的优秀旧电影被解放出来,洗印车间正在拷贝生产《王子复仇记》,托娅很早以前看过这些书籍,立即被电影中的人物形象所吸引,使她忘却了现实中的烦恼,一直看到下午两点多,才从电影中回到现实中来。她来到职工食堂买了一个剩馒头充饥。
这时,厂里的广播室开始放音乐了,那天放的是印度影片《流浪者》中拉兹的一段唱,这使托娅不由地想到了巴图,这个在自己背上长大的,也是自己最喜欢的弟弟,由于自己的忽视从此走上了一条和拉兹同样的道路,这使托娅不得不责备自己,没有能力及时地帮助巴图,叫巴图沦为一个罪人。其实真正的罪人是自己,自己不该那样自私,只顾过自己的小日子,忘记了姐姐的责任。
托娅想起自己结婚回家的时候,巴图已有了不好的苗头,他身上常带打架用的“武器”,眼神中带着叛逆和不满,他痛恨学校的老师,把他分到了“加强班”,痛恨父母对他的打骂和管束,曾经连续两天夜不归宿……
在那种情况下,爹妈让托娅带小弟离开他那些狐朋狗友,换一个新的生活环境是有道理的,而托娅她……每当想到这里,托娅就心如刀绞,陷入痛苦不能自拔。
最近的一段时间以来,托娅都是在这种沉重的心境中渡过的,一是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二是对不起弟弟的手足之情,三是对不起张行健的夫妻之爱,让他为自己受苦。在这重重自责的煎熬中,她消瘦了下去,从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瘦成了九十六斤。
一天,她到收发室,桑师傅说:“有你一封信,大概是张行健的情书。”然后,就翻开框子给托娅找到了那封信。
托娅心里非常激动,这是张行健西北之行发来的第二封信,而且信是那么厚,她不知信中说些什么,但她急于知道张行健的一切,急急忙忙打开了信。那令她激动的熟悉的字迹映入了她的眼帘。
“吾妻:
近来还好吧?我在银川给你写信。现在我已经拿到了两千多万米民用胶片的订单,准备明天上午启程回家……”
下面就是描写他推销产品的详细过程,字里行间都是对销售工作的热情,似乎把丈母娘的谩骂忘到九宵云外了。
托娅读着这样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整个心都被他感染了,她从接到张行健的上封信,直到现在才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总算行健还有一颗坚强的心,这使他感到对行健的愧疚少了一点儿。
三天之后,她接到了行健从中州办事处打来的电话,说“明日一早就要进山,许多话见面谈。”
新婚的小夫妻,分别一日如隔三秋,托娅十分想念行健。她到附近的村子里,花一元钱买了一只大公鸡,回家杀了鸡,炖熟了,又红烧了,放在一个大碗里,准备张行健回来后两人共同享用。在那个时代,这可算得上美味佳肴了。为此,她还到厂里的商店买回了一瓶牛栏山二锅头酒。
等她高高兴兴地从办公室回到她们的家时,张行健已经酒足饭饱地睡了,托娅看到的是吃空了的脏碗、半瓶未喝完的酒和一堆脏衣服。她那些早已想象了很久的场景没有出现。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自责,这全是因为自己娘家的闹心事,使张行健没有了好心情,一路上可能是饿极了,回来时,等不到自己回来就自己独吞了好酒好菜。
托娅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儿,又默默地把脏衣服拿到卫生间去洗,她一边洗衣服一边流泪,擦一把,泪水又流了出来,不知是为谁而如此伤心,只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的心隐隐作痛,隐约感到自己在重复母亲年轻时的生活,夫妻间的情意缠绵正在被现实生活打得粉碎。
虽然,她没有获得夫妻重逢的喜悦,但却不能有怨言,这都是命运之神的安排。为了平静地渡过这一刻,她只有委曲自己。想着这些,她鼓励自己道:“托娅是个坚强的蒙古族姑娘,这点小事不值得哭,就是他醒了之后,为娘家的事大骂出口,托娅也能忍着,给他一个出气的机会。”
果然不出所料,张行健醒来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夫妻间的亲热,而是把他在丈母娘家如何遭遇羞辱和埋怨的事详详细细的给托娅讲了一遍,其中夹杂着“发疯”、“不讲理”等一系列对丈母娘的评价。听得托娅心如刀绞,又哑口无言,只有把眼泪往肚子里咽。第一次新婚后的小别重逢,就在这种痛不堪言中结束了。托娅只能怨自己,她明白,自己不仅欠了父母的债,欠了弟弟的债,同时欠了丈夫的债。她真后悔,她不该结婚,不该叫张行健去面对自己的父母。从此以后,她把自己的心灵关进了监狱,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弟弟在监狱里服刑,而我自己的心在监外服刑,刑期多长,很难料定,即使弟弟出狱,自己也难以获得解放,只能说遥遥无期。”
二
张行健回到家的第二天,托娅没有去上班,她把自己留在家里,含着眼泪给母亲父亲写了一封长信。她在信中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承认自己是个不孝的女儿,没有承担好作长女的责任。劝父母要注意保重身体等等。同时,她第一次在信中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表示:自己离家千里之遥,无法用行动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唯有每月寄钱回家表达报恩之心。
她把信装在信封中,去厂邮局寄了出去,心中似乎有些喘上气来了。然后,她又去商业处的菜店里,买了菜,回家做了饭,那顿饭她做的非常认真,似乎想以此表示对张行健的感谢之情。她下决心地对自己说:“为了报答张行健代自己受过的行为,自己要用一生的爱对待他,就是有一天他对自己有背叛行为,只要他不提出离婚,自己也要诚心对他。若他要离婚,自己决不拒绝,给他自己选择的空间,以还清他的债。在家务劳动中,自己要承揽一切劳动,给他一个舒适的家,一个自由自在地温馨的港湾。”
不久,张行健又去南方出差了,他从中原出发,一直南下到广州,一路上帮助工厂签订了许多订单。托娅也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贤妻角色,她每天除了工作以外,就是精心经营着自己的小家。
一天,行政处来电话说,给托娅他们分配了一套房,三楼,挑担房,三十六平方米。让托娅去拿钥匙。
托娅非常高兴地来到行政处,管房子的李师傅却告诉他,钥匙让车队的王队长拿去了。原来,那房子以前住着陈司机一家,王队长认为,陈司机搬走了,房子应由车队安排他人。这样做不符合厂里的规定,厂里规定:家属楼的住房由厂行政处统一分配。所以,行政处把房子分给了托娅和丈夫,钥匙却被车队王队长扣走了。
托娅找到王队长说:“王队长,听说你拿走了三号楼东单元9号的钥匙?”
“对呀,怎么啦?”
“那房子,行政处分配给我了。”
“那是车队的房子,我们车队要重新分配。”
“王队长,这就不对了,厂里有明文规定,家属楼由行政处统一分配。”
“我不管,那是我们车队的房子。”
“王队长,听说你就住在那个单元的10号?”
“对呀!怎么啦?”
“那这么说,你是不欢迎我做你的邻居了?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不要用房子钥匙说事儿。”
这一问,王队长不说话了。王队长的儿子改变工种,定极考核不合格,都是托娅帮忙才顺利过了关的。他欠托娅的人情。扣房子的钥匙他做的过了。
“这也就是看你的面子,钥匙给你。”王队长很不甘愿地把钥匙给了托娅说:“要是换了别人,我绝不能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