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面魔镜。一直以为这个给我制造麻烦的东西在梦中才是真实，在现实生活中是虚拟的，是摸不着看不见的。然而，事实真的很打脸。它不仅存在着，而且我转身就能看到它。拿起它时，沉甸甸的分量使我更有真实感。它不是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因为它的渊源太古老，有着万年的修行，分量太重。我相信命中注定前世今生从来都不曾与之有过交臂，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还是得到了它。
　　 说了或许您不信，或者您会怀疑我的哪一根神经搭错了。其实不然，我的神经是正常的，我的行为也是很正常的。我正常吃饭，正常上班，正常写工作日记，正常睡觉，正常和要好的朋友有说有笑。即使您抱有怎样的质疑，我还是郑重申明一点，这面魔镜的确是我从梦中得来的。
　　 梦是虚拟的东西，它可以跨越时间界限，可以和古人隔空喊话或屈膝畅谈。但是醒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和普通人一样，每天晚上都有各种各样的梦在大脑里游荡，也只有在熟睡的时候它才拥抱着我。唯独那天夜里梦见得到一面魔镜，醒来后，果然就得到了。
　　 那天真是一个鬼天气，万米高空虽然没有太多的云彩，天上还算洁净，还算蔚蓝，太阳光却没有一点暖意，天冷得哈一口气都能结成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样的环境下去太行堤河钓鱼。其实我平时对钓鱼一点都不感冒。偶尔钓一次，也是情操小酌，没有耐性。而那天就心血来潮，将冰面砸一个洞，把饵料和鱼钩放进去。
　　 但凡钓友都知道，论理说，这样的环境下，鱼是不开口的。即使熬上大半天也是徒劳。而我硬是和这个不可能死磕到底。
　　 迎面吹来凛冽的风，头顶上偶尔有几只麻雀飞过，它们的叫声很虚弱，很无助，身体缩成一团，呈现出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它们也被冻得不轻。我目不转睛盯着鱼浮子的动向，眼睛的余光还不时瞟向麻雀飞过的天空。这儿着实很寂静，寂静到我与冻得瑟瑟发抖的麻雀共情的地步。
　　 终于有鱼上钩了。看鱼线和浮子的动静就可以判断出这条鱼还不小。我一阵惊喜，赶紧往上抬杆。在它的拼命挣扎中，终于被我拖出了水面。然而它不是一条鱼，而是毫无生命的镜子。这面镜子很奇特，它碗口大小，边沿很薄，中间略厚，没有把手，周围镶嵌着玉石之类的东西。我再仔细端详，它的透光度不好，光滑的一面尚还可以，另一面呈磨砂状，看上去很浑浊。我正在猎奇，就像天降神兵似的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还我的魔镜。”他们一降临就先声夺人。
　　 我仔细打量，他们两个人穿着很不寻常。一个是僧衣僧冠，脖颈上戴着一串佛珠。另一个道衣道袍，拄着一根磨得溜光圆滑的拐杖。说话的是一位道者。他声如洪钟。
　　 “这是我刚刚钓上来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了？总得讲点道理吧！”我一听他如此强势，立马就怒气上升。不过我明白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还是故作平静。
　　 “给你解释不清楚。我已经寻它几千年了。”道者迫切地想拿过去复命一样。
　　 “笑话！”我冷冷一笑，赶紧打住他想以他是某路神仙的借口来火力压制，就堵住他的后路说，“我是无神论者。上万年！你可知道是多少辈人烟，你什么时候练就的不老之身？”
　　 “唉！说来话长，混沌初开之时，天塌地陷，娲皇氏炼石补天功德圆满，剩了最后一块石头丢弃在青埂峰下，日久成玉。而这一块碎片不争气，吸收万年的精华和修炼，还是一块顽石片。大德仙子见它无用，就收回家中，磨成一面镜子，早晚梳妆之用。有一次奉命来人间度世间的恶，回去时，遗忘在凡间。”道者说话娓娓，很是动听，“为此，她被玉帝贬罚下界。因为这东西在天庭有仙界压制，它不敢兴风作浪，而在人间就完全不一样了，善者得之，从善如流，恶者得之，助纣为虐，使善者更善，恶者更恶。”
　　 听他如此一说，我的心里沸腾开来，甚至不再怀疑他们两个人是天上来客：“既然这样，那你们就拿去吧！让大德仙子恢复自由之身。”
　　 道者看了看我，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和惋惜，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善念，两种情愫交织在一起很复杂，便峰回路转释然道：“罢了！罢了！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随缘。大德仙子在天界可以仙风道骨，可以有不朽之身，而凡间就不一样，她早已化成了土。上苍的安排一切都是缘分，这面镜子也不例外。既然以这样的方式与你结缘，那你就是它的主人了。我看你也不像为非作歹之人，这面镜子跟你也是它的造化，在危机时刻它可以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救人于水火。你就用它为人世间消灾解难，广结善缘，普济众生吧！”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们两个人便不再理会我，商商量量着说：“知道这个畜生有了好的归宿，也都放了心。咱们还是去灵河岸三生石畔看看那棵绛珠草长势怎么样了。”
　　 我手拿着那面镜子还想固执地还与他们，任凭我在后面怎么追赶，他们毫不理会，就像我不存在一样，心无旁骛地走他们的路。就在这时候，我的耳畔传来剧烈的响动。一个激灵，我醒了。我揉了揉眼睛，一眼就看到摆在床头柜上与梦境一样的镜子。我权且叫它魔镜。我回忆了一下，这的确是梦境。只是我在怀疑，梦境怎么会如此得清晰。清晰到和眼前妻子不小心打破了暖水瓶，参差的碎片银光闪闪，清晰到和我珍藏这几乎绝版的东西让这个被我气愤之余骂成粗心大意的娘们儿破坏掉而心疼一样的感触。更令我不解的是，确实房间里多了一面镜子。
　　 “咦！哪儿来的这东西？”妻子好奇，又叫不出来它的名称，只是一个劲把玩着。
　　 “我昨天在太行堤河钓上来的。”我的回答听着很敷衍，其实很认真。因为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
　　 “昨天咱们为装修房子在装饰城溜达了一天，你哪会儿有工夫钓鱼了？”妻子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我便不再解释，沉默下来。
　　
　　 二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雇佣兆宁来担任这个职务。虽然任务不艰巨，也不用劳累多少。只是将几袋麦子用我家的黄牛驮着运送到城里亲戚家去。毕竟兆宁与我家不是同族人。不仅不是同族，他还是异姓。他整个家族的起始还是从他老爷爷那一辈算起。
　　 听爷爷讲，他的老爷爷逃荒要饭来到了我村，见我们村里人吃的竟然是白面馒头。他很惊讶，沿途跋涉几百公里，在脚下茫然的路上所见到的情形不是饿殍遍野就是瘦骨嶙峋。人们的眼神里一片死寂，一个个眼见得有下世的光景。偶遇这片膏腴之地，又与世外桃源何异？于是他决定留下来，享受片刻的安宁，聊慰奔波疲惫之苦，以后也准备在此繁衍生息。老爷爷是村长，对他的恳求没有过多的刁难，在获得大多村民的包容之后，他的老爷爷也就在村里搭建一简陋的房舍，与村里人共朝夕。
　　 到兆宁这一辈人，已经是有着孙子的爷爷辈。他没出过远门，生活也很简单。现在村里的环境卫生治理得也很到位。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骑着环卫专用电动车将村里角角落落的垃圾收集起来，送到垃圾集中区或处理中心。他不怎么注重个人形象，才六十出头，就满脸的皱纹。他整日在外面奔走，头发也很脏，乱哄哄的。
　　 此时的兆宁比生活中的真实形象年轻许多，也精神很多。分外耀眼的玉白色衬衫，恰到好处地点缀着他白净的脸膛，特别帅气。
　　 对于那几袋麦子他是怎么驮在牛背上运送过去的，我脑子里只有零乱的碎影，就如同我记忆深刻，家里曾经喂养过一只小花猫。只知道它可爱至极，每天与我们形影相伴。至于是怎么得来的，却没有记忆一样。
　　 这个季节应该是夏天。不是应该，是一定。因为我目睹路两旁的杨树、榆树、泡桐等各种杂乱的树木都伸展着鲜活的枝条，枝条上缀满了浓绿的叶子。于是一排排的树木呈现着盎然生机，路面上也因此布满了绿荫。
　　 兆宁是骑牛的高手。他艺高人胆大，不仅不是小心翼翼地骑，而且站在牛背上。他时而一只脚，时而用另一只脚轮换，身体做出各种令人提心吊胆的姿势。黄牛更是不可思议，它倒着走。这也是我见过牲口最奇葩的走路方式了。它的后面就如同长了双眼睛，什么都看得见。曾有成语：老马识途。而这只黄牛一样不用人操心，更不用人带路，那匀称的步伐溢满了胸有成竹的样子。它独步而行，不管兆宁在其上面怎样的表演，他依然慢悠悠走它的路。虽然兆宁每一个脚步，每一个动作都能触动它的神经线，像没发生自己身上一样。它就像一个专注修行者，任凭波涛四起，任凭风起云涌，依然打禅静坐或超然物外，又像古贤能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样。
　　 兆宁的这一项技能撕破了我狭窄的想象。因为我从没有见过他骑在牛背上，更不要说站在牛背上玩达瓦孜了。记忆中，他娴熟的技能是唱戏。大鼓、弦子、扬琴，他什么都会。我还曾经尝试着用他的扬琴演奏了一曲九十年代特别流行的歌曲《悠悠岁月》。他也曾经靠说书这门才艺挨家挨户要过饭。原指望靠这种优质资源发一波，有一回，他挨了一顿揍，耳朵差一点让人家扭掉。原因是他在那个陌生村寨里顶门就唱《朱买臣休妻》。朱买臣休的是崔氏女。他没有打听清楚，而他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崔庄。从那以后他就上岸了，再也没有要过饭。他后来贩卖过树苗，倒腾过五谷杂粮。他的运气非常背，在干阉割行当的时候沉沙折戟。因为他粗心大意，有一回，把人家掏尽家当买来的小猪仔按倒就在它的肚子上划口子，手伸进去半天也没有掏出卵巢。再一看，人家买来的压根儿就不是母猪。母猪和公猪的阉割方式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件狗血的事情足可以丢掉他的饭碗。街坊上一传十，十传百，从那以后，再没有人用过他。他干过那么多行当，就没见过与牲口打过交道，更别说骑牛了。
　　 路面不是太宽阔，倒还平整。在阴翳与阳光照射之处匀称地流淌着他们的影姿。
　　 不一会儿，对面来了两辆马车。那两个车夫分明是看到了令他们惊掉下巴的一幕，又怕有什么闪失，赶紧向路的边沿靠近。黄牛很谦逊，它无师自通地还以礼貌，往另一侧靠拢。
　　 这简直是神乎其神的操作，一头倒走的牛竟然知道给对方让行。这种天方夜谭般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生活在这个星球上。
　　 “这是在梦中吧？”我尝试着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感瞬间沿着敏感的神经传遍全身。
　　 “哦！现实太离谱！真的不可思议，说不定将来有一天，笨重的猪也能飞上天。”我感叹道。
　　 这是一条什么路，我无法考究。难道是神意冥冥之中上苍故意安排这么一条世界之上绝无仅有的一条道路？这条道路穿越了时空，将不同时代的人撺掇在一起，然后共同演绎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如果真是那样，那真的太神奇了。我只有这样去想，因为我不是在做梦。刚才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痛感打消了这种疑惑。如果是梦，一切都可以解释。毕竟梦是无拘无束的。它可以将古代和今人汇聚在一个空间里，哪怕你能听到隔着时空说话都不足为奇。而现实就不一样。即使刚刚离世的人，你就再也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看不到他晃来晃去的身影。
　　
　　 三
　　 现在，我在确认是真实生活的情况下，看到了一个时代跟另一个时代啮合的一幕。就在这头黄牛不紧不慢沿着路的右侧倒行，途径拐弯之处时，驶来一辆奇特的轿车。
　　 这辆车是最新限量版的幻影。它的卖点和惊艳之处在于它科技感满满，和其他品牌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上，仅没有方向盘，没有油门和刹车踏板的设计就可以让想与它一决高下的品牌车辆黯然失色。兼之它全天候，全路况的无人驾驶功能更是傲视群雄。人机对话功能巧妙地将独一无二的驾驶感受再次拉升一个档次。哪怕是新手，只要将目的地告诉它，剩下的事情它大包大揽。车的主人尽管坐在座位上休息或者听听轻音，再或者打开视频，和朋友聊天。人因车而尊贵，这种别开生面的场景不言而喻，身份该是何其的光耀。所以这也是阔佬和金主们因倾慕而想竭力拥有的身份招牌。怎奈得它价值连城，即使土豪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而真正的拥有者绝对是富可敌国。
　　 不过，再先进的科技也是靠人的智慧来完成，只是方式不同。那些高智商的设计翘楚们在拟定各种各样复杂路况程序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它会遇到倒行的牲口。无论它的预判是多么的精准，也是靠灵敏度和像素超高的摄像头捕捉到他们或它们的头颅活动情况才预判出他们下一个动作从而及时调节自己的行驶状态。就在它刚好于拐弯之处与这头黄牛打个照面的瞬间，电脑计算程序一定是出了故障，或者整个芯片都致盲了，车行驶轨迹非常诡异，中了邪一样忽左忽右，速度也时而快时而慢。我想车的主人一定会被这种情况吓得够呛。那车刚像艺术团扭秧歌一样驶离不远，又折身杀了回马枪。因为车的后尾处雷达捕捉到黄牛的头颅之后错乱了行驶目标。
　　 车子行驶到黄牛跟前自动停住，从车上下来的主人有四十来岁，脸谱很是惊恐，犹如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面临末日审批一样。他一定是个文化浅薄，靠机遇发家的土豪。因为只有这种人才会信神信鬼。他膜拜着从车里面拿出来香篓，焚上佛香。他受到了刺激，神智僵硬，在佛香袅袅中对着远去的黄牛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黄牛如同一个阅历丰富的老者，见怪不怪，依然不紧不慢走它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