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科尔沁十字绣(散文)
我曾想,下雪的时候,冬天在想什么?冬天来了,科尔沁草原在想什么?在干什么?褪色,废弛,溟冷……它在迎合着冬天?当我踏进它的怀里,我知道,我已经被它刺绣进它精心编织的“十字绣”里了。
一
十字绣,属于女红艺术。在前一段时间时兴好一阵子,热度渐凉。初冬,我再往科尔沁草原,目睹了冬雪下的草原田野景色,眼前呈现出一幅幅十字绣,让我领略了一番“田野艺术”,或者说是科尔沁在上演“行为艺术”。
夜宿巴仁哲里木,半夜听见了窗外撒雪的声响。晨起推窗而望,原野披粉,白的雪,黄的草,苍绿的树,画成一幅北国锦绣。取景摄下,没考虑用途,那就放在心底留念吧。
车行至突泉,连绵的山,昨天经过,山坳处积存的雪,在阳光的辉映下,闪出了雪瀑的壮观,是静止的“挂瀑”图画,是灵动的“三千尺”。此时的飘雪,带着朦胧态,渐变一幅抽象画。昨日不同于今日,明天还有什么蝶变,我只能去想象了。
代钦塔拉,则是旷野无羁,撒野般地往四下扩散,飞雪阻碍着我的视线,仿佛让我不能舍近求远。
十年前,曾获赠一幅牡丹十字绣,悬于卧室,眼前的景色,真的就像一幅规模宏大的十字绣。正在织染,哪肯错过观摩的机会。
二
去年春耕时,我路过,黝黑的泥土,欢笑着翻着个儿,黑面朝天,笑对春光。如今,天公来给黑脸化妆,飘雪紧一阵慢一阵,不因黑黑的脸膛而作罢,耐心可敬。这是在给田野的十字绣打个底子吧,黑土,在白雪下,渐渐失去了苍老,粉妆成要出门赴约的样子,多了几分滑稽,却让我不忍说出,生怕雪止而停下画笔。雪在旷野面前,也耍起了技艺,紧若疾拳快掌,要在田地刺绣一道主线;慢似太极,袖中藏珠,雪花飘下,仿佛带着舞蹈的柔姿。见过女红做十字绣,巧柔有余,而动作拘谨,多少女红功夫人来看,都要傻眼,必须甘拜下风。以雪为针线,想都别想了。
田地里的玉米茬秆约半尺高,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好最整齐的几何图形,此时,地面是黑白相间,只能算一个半成品,尚在创作之中。朔风不劲,茬秆抖动,如对抗风雪前扭动筋骨,以示遒劲。恍惚中,我仿佛看到那些玉米茬秆摆好了姿势,田地作舞台,但等一个口令,准备在纷雪的背景里起舞。这是草原丰收后的一幕,应该是在为来春的到来而欢悦吧。早了点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诗意不仅仅属于诗人,也属于最富灵性的草原之物。
玉米秸秆,是做草原十字绣的材料?是的,针脚不必让我们动手,自然成线成行,女红可以靠边欣赏,完全交给天公。土地,就是一个画手,交给一粒籽,可以绣出一片锦。收割机就是女红的纤手,掐了秆,碎了叶,在肚子里一番构思,就把秆和叶捆成了方方正正的作品。雪驯化了草捆,草捆给雪找到了落脚。为什么那些“作品”不收归农家珍藏?拉到牛羊栏圈前?为什么要堆放在田里,地边,路边,山坡?这是蒙民留给天公的礼物,雪花洗尘,落雪裹住,他们是要给产下粮食的土地看看,土地就是丰收的第一读者。首先要供奉土地,为什么要搬走礼物呢!在蒙民的心中,以这样的方式,在鼓励土地,这是祭奠,也是对土地的深情朝圣。
土地是最有禀赋的,冬天里,玉米茬秆的黄,承着柔着前来勾兑的雪白,色彩在碰撞着。朋友志骏说,草原最好看的是七八月。他喜欢葳蕤的时光。我说,最有风骨的是冬天,还不忘勾兑色彩。就像农妇老了还要选择几尺碎花布做一件越冬的袄子。颜色,代表的是生活的灿烂。
在没有色彩的季节里,依然不失灿烂,这就是魅力。季节从不失去色彩,只是我们的眼睛往往忽视了这些色彩。这幅十字绣,没有大红大绿大紫,有的是锦黄雪白黝黑,同样是暖色调,不输妖冶。能够扛得住冬天消磨的色彩,才是真正的浓彩重墨。
三
我不能不把一幅幅十字绣深藏起来,但总觉得作品少一些灵魂。找到了,并非是“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些白色的羊群,是一抹抹,一堆堆,一簇簇,非常灵动的白,这样的白色是立体的,三维的;而铺陈在土地上的雪就像处女般纯洁,就像少女白皙的肌肤,是沉静的白,白得发呆。黄色的牛,白色的牛,黑色的牛,斑斓的牛,一齐将头扎在那幅画里,啃食着秸秆,那些牛,也是女红的手,修剪着碎线头,梳理着十字绣,完全可以想象一幅作品的精致。牧者藏在带蓬的三轮车里,他也在默默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我不能不关注给草原一幅幅十字绣的背景。那些伫立在山坡的黄榆树不敢进入画面,懂得这幅画还未被雪修饰好,怕坏了意境。散布于地边沟边的沙棘,还沉浸在暗绿中,沙棘在给十字绣镶边呢,微动的枝条在催问何时完成。几声羊咩,几声牛叫,沙棘应该听出了刺绣的进度了。十里八里外的村子,嘎查,屯子,在茫茫中,变成了童话的样子。什么样的女红十字绣有如此的格局,画面如此空旷而令人憧憬。我不是醉了,而是迷惑了,找不到经纬度,哦,绕在山边天边的黑色道路,是经也是纬,是来给一幅幅十字绣做边框?沙棘成了多余?争相入画,谁也无法选择了,我也不能排斥这些属于画作的元素。
这里的十字绣,是大自然的杰作,有着驰名的品牌——科尔沁十字绣。不同于女红手下的十字绣,针绣一行“家和万事兴”,草原十字绣,大自然神笔一挥,狂书一行行字——北国风光,厚土载物,国泰民安,牛羊成群……哪一个词放进去,都是画龙点睛的存在。草原的十字绣,可不是一针一线的功夫,女红们的穿针引线,那么局促,也不安,慨叹无能为力,连嗟不可能。任何一幅画,都不会让我们抛开生活的主题而妄想,播种机播下了蓝图,时光编织了经纬,收割机跑过就留下了秀图。锦绣土地,锦绣生活,从来都是我们的追求,耕耘在科尔沁这块草原的人,都在秀图里,他们的心中,年年都挂着一幅精致的十字绣。
四
被困在通辽过新年,高速路不通,我们有了去看奈曼的想法。奈曼,即乃蛮,在蒙语里是“八”的意思。多么吉利的数字!奈曼的地理形制真的是四平八稳,一望无际的田野,把远山推到了边角,就像使尽浑身解数得到了一片平坦的原野。奈曼,这个词总给我浪漫的感觉,据说,在十一、十二世纪,奈曼人是操突厥语的,什么语言,并不影响我和奈曼的土地做交流。我热爱土地,自然土地也听得懂我的语言。
这里的冬雪似乎很吝啬,大片的土地被残雪覆盖着,就像少女面上掩着隐约朦胧的细纱,越发让我想瞧见她的美容。这里的玉米茬秆高些,就像亭亭玉立的少女,一杆儿的苗条,绰绰约约,飘舞的雪花是送给她们的赞美,无声的,但仿佛掌声雷鸣。雪已在秸秆下面铺了一掌厚,此时,才看出整齐的针脚一样,那么整饬,没有一处马虎。
刺眼的阳光,就像闪电一般,把天上的云彩撕开一道空隙,投下她的偏爱,深情地亲吻着那些在地里起舞的少女。一束的锦黄,尽显华贵,雍容唯美,无法细看每一株,动作划一,也是巧夺天工。哦,那些硕大的玉米棒子掰下,一身的轻松,怎么不来一场雪舞呢。美,是不会嫌弃舞台的,寒冷才是美找到释放美感温度的背景。
我惊叹于这里的玉米茬秆这般时候还是如此锦黄,保持了那么浓稠的色彩。我不知为何酿出这般浓色,奈曼最靠近生产优质小米的敖汉旗,产地的品质,给了这里的作物以最美的颜色。我还知道,敖汉旗具有八千年的文明史,文明的底色总会泛灧出来,甚至流淌。
在奈曼的旗道上穿行,把我们的车我们的人,我们的感情,都放进了这幅疏旷无幅的大十字绣里。我们都有理由,感觉自己也参与进这幅未完成的十字绣的针线活里了,或许,在另一个角度,也有喜欢这幅画的摄影人把我们一起摄进他的画框。
有人说,不到三亚,不知天涯海角;不到长安,不知自己太年轻;不到新疆,不知华夏国土之广袤。我说,不到科尔沁,不知冬天里还有一幅绝世的画作。走进奈曼,才知所谓的画廊都是狭窄的,这里是“画原”,平面的,更是立体的,说一声“看画展”,底气就不够了,应该喊“江山如画”。普通的十字绣只能悬于壁上,而科尔沁牌的十字绣却能放在心中。哪怕是想拿手机摄下,都觉得取景只是很小那么一块,画的边幅留下太多的空白,凭着想象力根本无法揽收所有。
五
科尔沁十字绣,是怎样的针法编织而成?粗犷而不失精密,疏朗而有绵密之趣,蓬勃而又精湛,洒脱而不乱法度。“针法”的概念限制了我的思维,应该是“大法”,是超越人为的设限。优雅,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气质,我发现,科尔沁具备从荒原中析出优雅的能力,这种优雅不是小家子气,而是用细针精工刺绣出大雅来。
这幅十字绣是摒弃人为的设计的,一切都是散落而成。自由自在,是这张秀图上体现得最清晰的主题,一株秸秆,一次落笔,皆生色闪光,都是那么合适,无需遣词,无需润色。
草原荒蛮吗?总有人在上面刺绣着彩色的图案。荒蛮的是我们的心地,需要一辈子去耕耘,种好它。人类一直是以艺术的方式跨越鸿蒙,不然我们总是处于荒蛮的包围。能够和荒蛮做对话,足以看到一个人的热情;能够从无风景里找到风景,需要艺术审美的眼光。
十字绣的灵感从何而来?有人说是从土耳其传播到欧洲,再辗转传到中国。我怀疑。科尔沁草原上的大绣冬季图,应该是十字绣的最初启蒙吧?那些女红作品,太袖珍了,格局太小了,怎么可以创作出这样的鸿篇巨制呢。
十字绣,从走红到冷寂,是不是就是被科尔沁的大十字绣气势给逼下来的呢?
哪有什么灵感,大自然从不依靠灵感。冬天里的玉米秸秆还是以一份情怀不离不弃土地,为的是接续来春的那一派葱茏的绿色,才默默地守在它的位置。来春,机械轰鸣,唱着春歌将那些锦黄沉于泥土之下,时令赓续,轮番染色,所以,我们这片土地总是在斑斓的色彩里。
土地是人类最生动的艺术作品,审美就应该有一种宏大的视野,揽大胜于襟怀,纳万物在心中,这样的境界,我们常常忽略了,而且以为困难,其实是没有找到审美的对象而已。我突然觉得,我们正在接近所谓的上帝的视野,去在大背景下审视自然这部杰作。
我还是零零碎碎地摄下了多幅科尔沁十字绣的照片,但总觉得是委屈了风景,用一个画框镶嵌住风景,不适合科尔沁草原。我还是喜欢在真实里,框外的风景虚幻了。我是矛盾的。大自然的杰作,只能走进去读。
意大利诗人塔索说:“美是自然的一种作品。”我无意小瞧从女红手中飞出的锦绣,只是我无法来描摹科尔沁的十字绣,不能不借助刺绣来解读我的所见。
想起一句诗——归来无计买青山。披雪行,在画中,把个科尔沁十字绣看了个透,我带一幅画归,画在心中,何须买!
2024年2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