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那天，显震被一阵鞭炮声惊醒。醒来时，雪白的亮光随即映到了眼睛里。他心里一惊，难道是起晚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死，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贪睡过啊。他急忙爬起身来，发现白光是从窗外映进来的。一夜之间，大地、屋顶、墙上、树上全铺上了厚厚的白雪，白雪把黎明前的天地也映亮了。今天是小年，远处有人在赶早放着鞭炮。
　　 没睡过头就好，昨天他和镇子里宰牲口的贺家已经谈好，今天贺家人要来买走他的黄牛。节前的牛肉变得特别抢手，剔过肉的牛骨头也能被人抢着买走，连带着活牛也跟着涨了钱，他庆幸自己卖了个好价钱。起五更睡半夜地给牛添料，每天还要清扫圈舍，保持圈舍的干爽，这些耗费掉的功夫没有白费啊。
　　 起床后，他没有忙着去清扫院子里的积雪，而是径直向牛棚走去。一路上，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响着，在他身后留下了两行深深的印痕。经过鸡窝时，鸡窝里的那十来只鸡在咕咕地叫唤着，缩着膀子都想挤到最里面。披了身厚厚的羽毛，它们还是怕冷。还没走到牛棚，牛屎的臭味，牛尿的骚味，还有草料里隐隐约约的酸腐味，混合着牛棚里的热气就一起向他扑来。每天都要闻到这样的味道，他不但十分熟悉，而且还喜欢上了这种味道，这味道让他感到踏实，因为这些意味着牛还在正常地活着。
　　 嚼了一夜的草料，此时那头牛早停了下来。见显震过来忙抬起头打量着他，认出是他后又友好地摆了摆头，像是在跟他打着招呼。他像往常那样从锅里舀了半桶温水，放进了一瓢麸子皮，接着又把麸皮搅匀。奇怪是，今天他看着掺了麦麸的水总觉得很稀。想了想他又舀了大半瓢麦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瓢麦麸加满了。吃吧，吃吧，吃饱了你就到别人家了。可别怪我的心狠，娃娃们上学还指望着你交学费，老婆子买药也要靠你，我不想卖你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把手扶在温热的牛背上，替黄牛整理着毛发，不时扔掉粘在牛身上的乱草。黄牛埋头只顾喝着加了麸皮的水，喝水时还发出滋滋的满足声。把半桶厚厚的麸皮水喝光后，它先是舔净了水桶，然后抬起头来，灵活的大舌头便泥鳅似地伸到两个鼻孔里，又从鼻孔滑到嘴边，粘在鼻孔里和嘴边的麸皮便被那舌头卷了个精光。
　　 去年，自从工地上的活变少后，显震又想起了养牛。这是他已丢下了多年的手艺，他怕侍弄不好，去年春天时他仅牵来这一头黄牛。刚来时的小黄牛才半人高，跟着它母亲吃得肥嘟嘟的，走路时还会调皮地跳起后蹄，随时都想要飞跑起来的样子。那时，谁见了都会喜欢这头小牛。
　　 夏天时，有一次显震把它拴在河套里，让它能吃到新鲜的野草。等显震从地里忙完后想牵它回家时，河套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只有氤氲的热气混合着河水的腥味不停地向上升腾着，也围在了显震的身上，但显震还是觉得很凉，从心里升起的冷意让他感到了绝竭。他想，完了，小牛跑了。那头牛花了他一千多块钱，耗了几个月的功夫不算，还让他搭上许多草料的小牛跑了。显震顺着河套向上游找去，路上遇到一位邻村的老头，老头说没见到有小牛过来。他忙又折返回去，向下游找去。在三里外的一个桥墩旁，小牛正安静地啃着草。重又见到了小牛，显震马上放下了心，他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见显震累得大喘，小牛或许也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它来到显震跟前后，埋头温柔地舔着显震。自那以后，显震再把它独自留在河套里时，它就没有乱跑过。过了那个夏天，黄牛变大变肥后，就变得老实了许多，像渐渐懂事的孩子。
　　 在显振的精心照料下，第二年开春后，黄牛的个头已快赶上成年牛的大小。到了夏天，变得笨重有力的黄牛已完全脱去了稚气，它现在已和成年牛一样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这时起它也长得很慢了，甚至身上不在长肉添膘。继续喂它显然只会白白地搭上草料，这时候农人时常会把它们卖掉。显振也跑到了集镇上去打听牛价，但夏天时的牛价最低，绝不是卖牛的好时候。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后，显振决定还是等到春节时再卖。这期间无非是多搭上点草料，乡下人闲着也是闲着，功夫最不值钱，他怎么算都比现在卖了要好。
　　 谁知道牛在过夏时，有一天突然不再进食，连纯麦麸的水也不愿多喝。埋着头无精打彩的，身材也渐渐地消瘦下去，眼角下常挂着一道长长的泪痕。凭以前的养牛经验，显振觉得它不像是拉肚子，翻开它的嘴唇后，显振发现它牙根的四周红了，它的牙齿应该有了毛病。显振想起以往用过的笨方法，把盐搓在牛的牙齿上就能搓好。他连搓了几天后，情况好转的并不明显。就只好又请来兽医给牛打针，连打了几天针，那牛才慢慢地正常进食。等牛恢复了正常，已经到了立秋时节。这一番提心吊胆地折腾下来，显振也深深体会了乡里的那句老话，家有万贯，带毛的不算。畜牲难受不会自己说出来，一不小心就会送了命。养殖的风险大，像踩在钢丝绳上一样。
　　 到了秋天，春天长出的那批野草已渐渐地枯黄结籽，它们要赶在寒冬到来前孕育好延续种族的种子。与此同时，又有新的野草会冒出芽来，它们有的还要度过漫漫的冬季，到春天时才会尽情地绽放。那场病过后，再把牛牵到河滩里吃草时，显振特意躲在了暗处观看。他发现，松开牛的僵绳后任它随意去挑选嫩草，它已不再乱跑了。这场大病或许让它明白了主人才是它可以信任的依靠。然而当它把主人当作依靠时，主人已在盘算着要卖掉它了。
　　 那天的鞭炮稀拉拉地响着，每一阵鞭炮声响起，都有一户人开始享受小年的美食。一直等到了九点多，黄牛已拉过了清晨的头遍屎，又尿了几泡尿。牛已减重了许多，显震伯也等得不耐烦了，他甚至后悔要把牛卖给贺家，这时院外传来了发动机轰鸣声，一位本家侄子跑进来叫道，大伯，贺家人来了，是开着大铲车来的。
　　 原来临近节日，贺老头带着一帮人又是杀牛又要卖牛肉，他忙得根本走不开。是贺家的一位儿子开着铲车领着帮手过来的。显振伯把牛牵到了村中的大路上，然后还到村西头的地磅上去称重。谁也没有想到，黄牛在大路上看见了生人后，它就停了下来，四肢直直地站在雪地上像钉在了那里，任显振怎么吆喝它也不愿再迈一步。贺家的小子就抢过僵绳想硬拉着它往前走，僵绳被绷得笔直，牛还是一动不动。黄牛甚至还昂起头瞪着那小伙子，像是看不上那小子一样。小伙子用僵绳的另一头抽打着黄牛，谁知这竟惹怒了黄牛，它埋头就向小伙子拱去。眼见弯曲的牛角要抵在小伙子身上时，小伙子一个转身就躲开了对他的攻击。
　　 咦，还是头犟牛，贺家小子惊讶道。先前买牛时他们常遇到过牛不愿走的事，这时几个帮手就从铲车上拿来绳索，不慌不忙地将绳子的一头绑在牛的右前腿上，另一头固定在铲车上，他们想用铲车硬把牛拉到地磅那里。铲车有劲。
　　 被铲车拉扯着黄牛或许是感到很难受，它不停地蹦跳着，竭力想挣脱对它的约束。周围的人见到危险就不停地叫唤着，快躲开，快躲开，那牛气疯了。开铲车的人也只好暂时停下了铲车。那牛就趁机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着，它想在人群里看到显震。而显震因为不忍看着它离开时悲伤绝望的样子，早已躲了起来。
　　 没有找到朝夕相伴的主人，那头牛突然跪在了雪地上，脸朝着家的方向。人们看到它的眼里开始流出了泪水，那是两道清澈透明的泪水，纯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人们多希望躲在暗处的显震看到这一幕后，他能跳出来叫道，不卖了，不卖了，然后把那头牛牵回家。而家里需要的买药钱，孩子的学费，他再另想别的办法。然而这只是心里善良的想法罢了。
　　 接下来，无论贺家小子怎样吆喝它，捶打着它，甚至用鞭子抽打它，那牛就是不愿再站起来。贺家小子朦上了它的双眼后，它的两条前腿还在跪着，后半身卧在雪地里。铲车拖着它缓缓前行时，前腿的关节穿过厚厚的冰雪，在雪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印痕。当它被拖上磅秤时，人们看到它的腿上在流着鲜血。
　　 村里有老人感叹道，这牛的灵性真高，它也知道恋家，离别时也会伤心。而这次卖牛对显震又何尝不是一场心灵上的煎熬，我们无法去指责他什么，要他放弃给家人买药治病及供孩子上学，显然会让他更痛苦。人生中，在面对着这种两难的选择时，我们也只能选择对自己伤害较轻的。
　　 有时我们何尝又不像那头牛一样，在卑微地活着。大雪消融后，谁会记得雪地里曾有过两道深深的跪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