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归】雪色纷飞(散文)
一
多日的寒冷,催生出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
好大的雪啊,好大的雪。抬头远望,那漫天的雪花,仿佛让人进入一个梦中的童话世界,飘渺瑰丽。
这一片天地,疏朗,洁白,纯净,空灵……我心之像中的岁月风尘,不知不觉得以荡涤、净化。
抖落身上的繁杂尘嚣,穿越时空,悠游到一种怅恍莫测的虚境中……亚里士多德说过,悲剧有净化作用,借此引起的怜悯,让感情得以净化。
我的怜悯与悲伤是今天滋生的,晓霞死了。在这场多年罕见的大雪中,我童年的玩伴,晓霞,与苍茫大地共眠了。
二
想起了儿时的冬天,最是盼着下雪的。
那时,生活单调,孩子的娱乐方式也单调。我们,一群疯跑在村头的野娃儿,在雪飘的日子里,就能捕捉到更多的欢乐和情趣,将此揉进年关将至的憧憬里,丰满朴实的岁月。那时的我们,像干裂的土地、枯竭的河床、饥渴的麦田、凋涸的林场一样,热切期盼着一场大雪的到来。
“下雪啦,下雪啦!”同伴晓霞的惊呼声,像村口的高音喇叭一样,清脆,嘹亮。
寻着她的声音,穿出巷口,溜到村外。簌簌的雪粒子,啪嗒啪嗒,落在苍苍大地上,砸在我们的小脸上,旷野白了,远山白了,梦中的童话世界也来了,尽管我们的面颊、小手,涩辣辣地灼痛,也还是喧闹快乐着。
不知过了多久,雪粒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荡荡。它们给田埂、洼地、河畔、山岗、房顶、树梢换了衣裳,也让野娃儿童稚的心思愈加洁净、敞亮。
我仰起脸,伸出手,瞬间,一个个雪精灵落满掌心,在手中渐渐融化了,我小小的胸腔却溢满了无限的快乐。又从地上抓起一把雪,使劲儿地将它握成团团,砸向同伴,晓霞躲闪不及,雪团在她的背上炸开,溅起一堆雪渣,大伙儿前仰后合地笑了,晓霞也笑倒在雪窝里,串串银铃般咯咯声,被迷乱的雪絮托到了高高的云天……
那时年,一场大雪降临,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我们的村庄和田野,周围的世界,粉妆玉砌,皓然一色。厚厚的雪被下,是无数个生命,在忍冬蓄发。苍茫天地,万物自化,各自演绎着缠绵悱恻的结晶奢华。漫天雪舞,翩若惊鸿,就像天女挥动长袖撒下的玉片银花。那些干枯的枝条,覆上白雪,毛茸茸亮晶晶地伸展开来,琼枝摇曳,灿然生辉。我们,就像一群上天的宠儿,在漫无边际的雪野追逐打闹,将飞扬的童真和欢乐,放逐在疏朗辽远的长空里,和自然万物一起,坦坦荡荡、酣畅淋漓地迎接这一场天地造化的滋养。
三
次日清晨,天气奇寒,滴水成冰,屋檐下挂了一串串长长的冰凌。刺骨的北风不时发出尖利的叫嚣,母亲说,这冰天雪地,路面打滑,还是不要上学了。正纠结犹豫中,听到晓霞在扯着喉咙催促我,她的呼喊,恰如昨日手心的六角冰晶灵光闪闪。
和她牵手走出村外,看到的居然是一派静穆的洁白,浩浩苍苍,让人凛然生畏。那一刻,我心中的雪,不仅是童趣飞扬的欢乐梦境,还有寒冷侵袭的现实苦楚。
两个七八岁的小丫,身穿棉袄,肩挎书包,脚蹬款式相同的黑色条绒棉鞋,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声咔嚓。鞋虽厚实,但白色的塑料鞋底尤为光滑,为了防止滑倒,我们俩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北风强劲,一股股寒流扫过脸颊,钻进衣襟,穿过肌肤血脉,直抵骨髓。嘎吱嘎吱的踏雪声,犹如少年梦中的哨声飞翔。回头望,身后是一串脚印,深深浅浅,扎扎实实……
快到学校时,需翻过一个沟渠,沟渠不深,平日里我是轻熟而过,但此时攀爬就异常困难。我们猫着腰,一点点地挪动,生怕一不留神摔倒,但冰覆的斜坡犹如险关狭道,尽管我们在费力挪移稳定,还是刺溜一下,被滑送到沟底。也许,人生就是一场场不期而至的遇见,就像那年我们光滑的鞋底遇见结冰的堤岸。
晓霞很是麻利,她飞跑几步,借着惯性冲到半坡,伸手拽住岸边的一株桑树,窜了上去。而我,在沟底打转一阵后,勉强登上两步,又给滑了下来,这样反复几次,让我心生气馁,双脚绵软打颤,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岸上的晓霞要拉我,她趴在地上,身子下倾,伸出冰凉的小手……
我仍在哭,迟迟没有行动。
晓霞突然说:妞,别哭,快上来,看,这儿有一角钱呢。我卯足劲儿抓住了她通红冰凉的小手,终于爬了上去。她赶紧让我看,啊——果然,是一角钱!
浅浅冰层下,裸露出一片枯黄的草地,那张暗红色的角票,正安静地躺在草尖上,冰天雪窝中,显得楚楚动人。
晓霞弯腰捡起那充满神力的角票,它覆盖着一层毛茸茸的冰霜,硬邦邦的。放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才融化舒展开来。
物质匮乏的年代,见钱颜开,一角钱被我们换来两只发卡,戴在头上乐在心底好个美啊,一直美到来年的春夏。
四
时光流转,我俩在一天天长大,等上到小学三年级,很少再去村头撒欢。年幼时在雪天的点点记忆,成就了我们未来的时光,恰如古人激情挥洒的豪迈气韵——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但无论如何,忘不了那年的冰雪。它带来的,是新奇,是美妙,是快乐,是感动,也有孩童难以抵抗的威力和震慑。
后来,我和晓霞常在晚上放学后呆在一间土屋,那是夏天大人们烤烟叶的一间土屋,它矮小敦实温暖,浅淡的烟火气息让人心安。诸多个冬日的黄昏,屋内的小桌上,一盏煤油灯的昏黄火苗在颤颤地耸动,油灯旁,是一个方方的光滑的石板,我和晓霞各握一支粉笔头,头抵着头在石板上写生字,哪管外面寒风呼啸,大雪翻飞,直到她娘一遍又一遍地喊:吃饭啦,回家吃饭啦……
岁月飞逝不是虚话,一晃,童年的一幕幕成了遥远的残忆。
人到中年的我,离开故乡太久了。年少的玩伴,都多年不曾联系。前天,突然听说晓霞去世的消息,我几度哽咽。她去世前,曾疾病缠身,且重度抑郁。
我悲切,无情的岁月可以剥夺她的童真欢乐,可以消磨她的生存活力,但不该早早地将她推向生命的终点。
四十多岁的晓霞,在我心中还是童年的模样。她就这样告别了人间,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无可奈何地去了天国。这个雪一样纯洁、美丽的女孩,又像雪一样融入了大地,在结晶的世界中洁净了自己的所有。
此刻,我在漫天飞雪中仰望茫茫苍宇,——雪下得更大了,一团团,一簇簇,慢慢悠悠,飘啊,飘啊,我不知道,晓霞的魂儿遇到这暮冬的天道,会附在哪一朵洁净的雪精灵上,轻盈飞舞。但我明白,宇宙间的生命轮回,注定她会在某个时刻重新造访人间,与我重逢。
突然,我又流泪了,泪眼蒙蒙中,我看到了晓霞的笑脸,一张清纯无邪的童年笑脸,还有她的小手,一双冰凉通红的小手……我想拉住她,紧紧地,给她捂热,可惜,她即刻就消失不见了。等我再度追念,听到的只是弥漫着苍凉的阵阵风声……
这个雪天,我第一次感受到深深的孤独。
孤独,让我在在通往时光深处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恍惚觉得,那年冬天那场冰雪,在我生命的河流里,凝固了。
我感念此时这一场大雪的到来,它让我在苍凉忧伤中热切回望,回望亲亲的故乡,回望如雪飞扬的过往。雪虽冷,但我回望的深情炽热、滚烫。
天渐黑,雪依然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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