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梦中人的梦中(散文)
一直怀疑崇祯二年八月十六那夜,张岱在船上做过一场梦,而传世的《金山夜戏》,只是梦醒后带着迷醉和欣喜的记录。这种手到擒来的涂鸦,对于张岱来说,也就是伸伸脚的事了。
在那个清泠泠的月夜,江水以万古不变的姿态向前奔流,升腾的水汽在江面氤氲。
江边树林里,明亮的月光透过树叶打在地上,像斑斑雪痕。
那一夜,张岱应该是饮过酒的,乃至在微醉中,弹过一段琴音,吟唱过几句心曲。
那是一个独酌的良夜,友圈人全都消隐不见,他身边,只剩被差遣的仆从。他们像大大小小的陀螺,忙得不亦乐乎,直到主人醉意朦胧。
张岱肯定来不及摘下方巾,脱掉外衣,朦胧中看着一路经历的种种欣喜和遗憾辗转成眠。他该是在波涛摇摆的节奏中,沿着黄花梨酒桌的鬼面或狸斑纹路匍匐,从现实遁入梦幻世界的。
金山寺的众僧,遵循严苛的作息,早已念经完毕,进入酣眠。
似乎很少有人关注远离红尘喧嚣的僧者之梦境,或许他们也被一场又一场过去年月里的久远尘梦所纠结,沉醉,悔恨,遗憾,还有惋惜?或许都不是。
但所有的梦,在今夜,在月色清幽、万籁俱寂的今夜,都因另一场梦的袭来,凸显出特别的意味。
据说,如果你梦到一个人,那是因为对方正好也梦到你。这样毫无依据的说法,听来令人动容,乃至有人会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希望通过不停地做梦,以弥补现实中山河湖海的距离。
小时候第一次听闻烂柯山的故事,是在夜里,天空中缀满繁星,萤火虫在潮湿的草丛中忽隐忽现,突然特别渴望做一个遇见仙人的大梦。
从那天起,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临睡前都会酝酿一场梦,以怎样的方式进山,路过什么样的树和花。
起初,我直接把这部分忽略掉,每场梦连开头都省略,直接站到树下,迅速与身材魁梧、手提铁斧的樵夫合体。但我不会傻傻地盯着棋盘看,我会好好端详仙人,看他们的样貌、穿着和表情,看他们大笑时的恣意,沉思时的从容。如果可能,我会跟仙人对视一会儿,那样的话,会看见仙人眼仁里的我吗?我似乎真的跟他们对视过一次,只是,不在烂柯山,而在小河口。
第二天我在小河口寻访梦的痕迹,满地都是槐树小小的发皱的落叶,还有风干的鸟屎和牛粪,我站立的地方,蹲着一只有气无力的哑青蛙。
后来我每晚都会默默祷告,但这样的梦,再也没有过。有次悄悄拿了一颗棋子,放到枕头下。第二天被祖母发现,她以我在夜里睡得不安稳为由,换成了一把长约半尺的小宝剑。小宝剑斩断梦的出入口,一直到初中住校,我再没有能力造一场可以牢记的梦。
几年后偶然说起小时候的梦境,祖母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在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中,低声说:你的梦只有不被神仙关注,才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现在想想,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祖母往生的那年秋天,梦境成为她现实生活的主要部分,她不是闭上眼睛深陷梦境,就是睁开眼睛不停地诉说梦境。
不可否认,有人走进了她的梦,那是她早年间的伙伴,还有故去几十年的她的父母,以及她年轻时期交往过的故人,当然,也有那种远远对着她微笑,捋着白胡子不说话的仙人。
她终于在初雪之前不再造一场接纳他人的梦境,生命在一夜间枯萎。
娴熟的造梦者遇见娴熟的造梦者,完全可以想象到火花四溅的情形。
那一次,张岱的梦境得到呼应,像一条蜿蜒的河流,缓慢而持续地流进金山寺一众僧者的梦境,冥冥中,他们彼此的交集似乎需要通过一场梦境来完成。
于是,那些隐约的残梦,那些金山寺之外的枝节,那些无痕的时间过往,都被赶走,而蛮横占据舞台的,是他们那场梦中梦。
所有人都是梦者,所有人也是被梦者,所有人都是表演者,所有人也是看客。
金山寺大殿里,灯光烈烈,锣鼓喧天,丝竹盈耳。张岱跟一众仆从,脸画油彩,身着戏装,口吐清音,咿咿呀呀,扭扭捏捏进入僧人黑白两色的梦境。
写到这里,想起那句“明月装饰了你的梦”,似乎一直以来,他人都是装饰我们梦境的主要成因,而我们与他人的真实距离,即便是最亲近的人,父母、兄妹、伴侣和子女,也因梦境的存在而无法跨越彼此肉身之间的隔膜。
好在有梦。
对于僧人来说,他们晨钟暮鼓,青灯黄卷,清苦节律的现实已削弱了梦境的力量,而这场繁华大戏的侵入,岂止是装饰了余生之梦,更是开启了一场繁华大梦。
关于那场韩蕲王金山的戏,明末清初的诗人彭孙贻有一首《谒金山韩蕲王庙》,里面详细描述了当年韩蕲王忠勇战敌的悲壮事迹,令人联想到日本怪谈故事中无耳芳一的那曲《坛浦之战》。而后上演的长江大战,应该是赤壁大战,当然也可能是东晋之战,长江浩浩荡荡,千年万载,观望和接纳过太多人类之间的杀戮,以及生命的血肉横飞。
天亮时分会告别,这是所有梦境的标准结束方式。
张岱在迷糊中翻了个身。金山寺那场大梦正在一点一点被江面的雾气吐纳,先是大殿的烛火,接下来是那些锣鼓丝竹,而后是人们的声音,之后是戴上帽子会隐身的人。
老僧站在最前端,边打哈欠,边用手背不停地揉着自己模糊的眼睛。
陷在梦境中的人,大多是无法张口的,所以,张岱看见的是一个欲言又止的老和尚。
但可以落泪,也可以大笑,于是,在晨钟即将敲响之前,僧寮内的老和尚听到笑声,他蓦地睁开眼睛,朦胧中,江风徐徐,一只大船,正在走离他的视线,耳边,笑声朗朗,余音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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