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幻，也如梦里的真实，未必荒诞，意识可以越千山趟万水，携人的灵魂拜谒往哲先贤。灯下读唐末诗人郑谷《灯》感触良多，哪怕错觉，误读，望文生义，谵言妄语，也录影录音化图化文，述而记，以迁心之辎重。
　　 雨向莎阶滴未休，冷光孤恨两悠悠。
　　 船中闻雁洞庭宿，床下有蛩长信秋。
　　 背照翠帘新洒别，不挑红烬正含愁。
　　 萧骚寒竹南窗静，一局闲棋为尔留。（郑谷《灯》）
　　 灯光之外的黑夜，是不是更容易被感觉捕捉？
　　 无需概念化的赘辞，去诠释掩盖于黑暗中的物性。物性皆自觉呈现，不都随人之愿，人的意识常与之疏离。但，物性仍在人活动范围，一些场景，人被动而作物性之参照。于黑暗中的沉陷与湮灭大都是隐蔽的，无迹无像，特别让那些装满梦的脑子无以察觉。淡淡的色彩修饰着依稀与含糊，似是却非，似非却是，真相藏匿其间，而却难觅。人的思想被惯性羁绊，寻不到入处找不到出口，既无着点亦无落点。
　　 于长夜的灯，其光异常稀薄些微，甚至对儒者的阅读书写有所妨碍，文章之墨迹与长夜之暗相映相染，灯光焉能解放视觉，辨析，而知文之深义？挑去红烬又如何？棋之黑与棋之白浑浊了，黑白纠结，互损搏杀，或矛或盾，相持对抗以致彼此衰竭。而黑暗中的粉饰说假的嘴唇得到犒赏，窥见真实的眼睛被剜，剩两个窟窿汩汩流血。
　　 空散，寂无，无影拟形，人又不可赋形固之。
　　 灯光长照，灯光驱逐不了夜于心胸的投影，人可能因此颓废，瘫痪，不复立稳。何况，灯光已把消瘦的身影，投射至水面，湿漉漉的黑，湿漉漉的光斑，揉搓投影，鱼不敢唼喋而潜深或逸远。
　　 江湖之外，才是真的江湖！真的江湖的容量，大得无比，一舟一楫以济，搏风打浪怎及其涯？况地之广也只一粟，天之邈也只一末。芸芸者，众生，悲无由生，喜从何来？世之大象，即便太阳之光喷薄，人焉能凭之看得通透？九牛仅得其一毛，万万中得其一，可谓有得乎！？
　　 争一秒而丧余生，取锱铢而失千钧，无论智者愚者，无论贵者贱者，无论尊者卑者，免不了犯同样的错误！其实，人生之遭际中，各式各样的偶然，非偶然，乃自然之然。人之未见，人之未知，很多基于人之漠然，人过于强调愿望与理想，而忽略了而已！人看见了那些“从未看见”，想到了那些“从未想到”，其乃“偶然”之作用乎？
　　 灯，除了照亮，其光的象征，可以延伸的，其撕碎的黑与暗，以及呈现物态，至少有点哲学意味。灯光，对于夜，只、它是人之主观与其抗争的工具而已，灯光终究还是要穿透人的内心才有作用，灯光，它只是呈现，而非可揭示什么，非可表达什么。
　　 夜，总遮遮掩掩，人的好奇心撺掇眼睛，反复观瞻，或使灯火刺探，侦测，企图发现夜藏匿的私货。
　　 人之所以欢喜愉悦，寻根究底，除了心有获得之外，莫过于发现。发现前人所未见，发现今人所未见，能不乐陶陶于表，喜滋滋于衷！？其实，好多所谓发现，其实一直与人同在，一直影响人的生活或思想。其致人忧，致人喜，而人不察其形；致人醒，亦致人醉，而人不见其影。喜而歌，悲而哭，乃其造也。醒而兴，醉而衰，乃其为也。不由人欲可禁之，亦不由人欲可纵之。束之而不得，放之而可有也！人生亦如此，进而求之而不得，退而弃之却得之。
　　 郑谷的夜是何种况味呢？灯，昏昏的，其亮不若星，光在渺茫处，光是冷的，其若重霜夜之月光；雨的声音反是给本来昏暗的灯光更添一分脆弱，似乎雨声再大点，就能把灯光淹没的？不知何物在？不知何物不在？甚至没有概念为之定性，即使萃取其要，亦不能归其于某纲某目？夜的能量更能侵入灵肉，周围是什么，周围埋伏了什么，人如何抖落一身夜的黑呢？
　　 很多浅显的问题，皆不可解答；于夜之隐蔽与夜之不测中，诸多不惑，使心迷失，常识被一一抹去，心失所向，心失所倚。诸多穴漏被夜虚掩，且构成陷阱，等待踏空的脚步。一切都开始变得陌生，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或物，于冷光里抖颤哆嗦消损，失性变形，促心不宁，波折。如是，人因感而伤，因动而痛。船朝什么方向移动呢？船移动，划开水之宁谧，而其散落的光，被水声的窸窣一点点噬灭揉碎，水色夜色混而为一，于是它对心灵的应和变得甚是敏感了。无来由的感伤，无来由的激动，无来由的愁绪，相互缠绕牵扯。水面之平阔，夜色一统，一条旧船因人之孤恨伤愁而平仄不定。风来则倾，无风也不定。夜在加深，渔火皆息，天地一墨里，思想作顺风之帆，可为人生导向？心却永不停止伤痛，而欲亲近的人，不在身边；欲问候的朋友，远隔天涯。
　　 不定之境，所有的陌生，所有的不测，皆化作内心的不安，何况，在夜的无常之内，没有经验过的东西与镌刻于脑的常识相互消减相互损耗。
　　 底色不复清晰，情绪驳杂，没有全息之械可以拓印之。水面，澜乱滥碎，揉皱夜影，附应苍空之邃，远岸更近天际，可以说没有江湖记住一帆一橹。正如地面上的路，不会记住任何一个具体的脚印。那怕是作为文化符号存在的东西，大都有伤痕，自然并不认同，仅有人文之认知。在某种意义上讲，人之痛，永恒的，身形在，痛不失！人为消除痛之不适，反而扩大了痛的范围，环境里的生活资源不断遭破坏，遭污染，所谓的幸福，大都是建立在未来人类的更大的痛苦之上的，因为消耗了未来人类的生活资源，污染了未来人类的生存环境。
　　 自然于扭曲中的嬗变，于人之意识之外，以灾祸之方式惩罚人之灵肉。
　　 湮沦里，音与影，皆于耳畔，映像于心壁，只是没有刻意的书写，不在记忆之属，悬浮于一念之间。模棱，动态之淆，与夜色粘连，不从人愿，其虚，不足以弄人丝发颤应，温凉不足以使人肌肤触觉。
　　 夜，不是浮在水面，而是一种漫漫的散落，灯光亦然，人又会如何呢？人又能有什么决断呢？恣肆而不野蛮，夜之统领，谁能逃离夜之樊篱，谁可卸去一身夜色而迎晴暾？
　　 夜已经枕着许许多多昏昏的头颅，噩梦侵入，思想被扼杀，浅层的意识几乎不可维持躯体的平衡。夜，不再是巨大的隐蔽，夜所包裹的容量已经远超人之想象。夜，销蚀着什么呢？是不是销蚀人在光亮处的形形色色呢？何况樯橹吃水之痕，云帆之印影，并未珍藏至江湖印象，一江之波一湖之水不因夜之静而清，亦不因夜之躁而浊。人之疲惫懈怠，皆殓入夜之棺椁，不御风寒的夜，为每一个醒着的人一件缁衣，人畏冷而冷持续，被夜覆盖之诸物皆冷着，说不冷者嘴唇却是乌乌的，发出的声音颤颤的，表达不出清晰完整的意思。
　　 湖水之凛，已经驱除了残滞的温凉。雁匆匆飞往遥远温暖处，而其掠空的余音留影，离歌一般，使人潸然，欲合眼以关闭意识与感觉，却更是徒劳。太多的回溯浸淫了思想之惯性，远影于泯灭的光里，愈是真实，也因真实而残酷。本来隐匿之形，却赫赫于目，让眼睛产生难耐之痒痛，次要的非现实的东西成为主角，左右现实或即将发生事件，同时也把历史中的确凿掩盖或深埋。“非”披着“是”的外衣，竭力释放肺活量，局促，而非不安，徘徊，而非心思不解。躞蹀，不定而定，定而不固。这一夜，更长更长的了！可能长得有如人之一生。经过水声漂洗的风，入怀入髓，翠帘甚轻甚薄，拢而又散，不堪其掀撩。即使小心翼翼护住一盏暗红的灯火，等不到一个任何更富深意之尽头，灯火中人醒着，又有什么用呢？人能改变什么？一个人在秩序之中，戴着无形镣铐，光奄奄一息的照着，让人觉察自己的无助，何况因光而生之影，也是如此瑟缩，颤颤不稳。一个人的能量，一盏灯的亮光，又何以冲破夜之围剿。
　　 灯，摇摇曳曳的光，像闪烁其词，无力呈现记忆的内容。夜色，被水或水之痕拂拭过的夜色，有割肉蚀骨之寒。这里茫茫似无，岁月的积淀，水之微澜把它不断洗刷，于其上的藻荇是不是备忘了日月之辉，雨水之润，不可得知，什么在生？什么在死？生死之兆，没有人勘破，人向生恶死之性趋福避祸之情，往往忽略了不愿承受的一边。“愿望”不断积蓄环境里的能量，放大生之愉悦。但向生向死，皆不定，没有法则。灯亮了，风曳之则灭，灯亮时而呈现的颜色，也跟风逝去。至于意念里的备忘，只是符号，再抽象，亦不能产生新的意义。谁知道，亮着灯的夜，其夜更为完全，灯所赋之义，非几点心思可以揣度，灯光所戳之空，所拓之域，能容人几多窥视。亮着的灯，照着不都是醒着的头颅。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甚至更有思想者，虽然他的躯体僵冷。
　　 几案上，灯光蒙昧，照着黑白之纠缠，杀伐暂歇，胜败写在心间。一缕茗香醒了头颅里的思绪，因而有些黑亦发出光泽，搏击白之苍然。壶无水之空洞与干涸的茶杯，被残袅之烟维系其间之关联，正如咽着唾液舌头与嘴唇，被非语言性的声息维系。清晰不再清晰，夜之气，夜之液，洇至其髓，以致人蒙昧，任人伦里固有的亲切，滋生怀疑，哭笑皆不由衷。靠一路杀伐起家的赵家人，不再炫耀以尸骨堆山练成的武功，带着面具，与那些早已挑选好的民众互动，表演一幕又一幕亲民爱民的闹剧。
　　 一灯如豆，微凉入袖。水声止息，心之怦然，激触的陈迹，夹杂着模糊的音影，迎合着轮回的窸窣，铁质之物亦不再缄默，从锈蚀的空隙发出宿命性的哀怨。水，不复顺势而淌，其无形而升华，若醇之醺飘逸。如是，死去的历史回阳呼吸，有现实的人影幢幢，步履纷沓，车马跟随。也如此，权贵似乎吮吸到了所谓正统的能量，勒马叱咤，举刀怒劈，望者，披靡。
　　 船泊了，不因风停浪止，而是不堪人之心事之重。船泊了，而船却不定，船仍在移动，移动于水的暗褶之上。欸乃或高或低，虽心无忐忑却有芥蒂，所有的意象随水之兴而兴，亦随水之落而落。
　　 哀哉！岸无芷兮汀无兰，沧海欲济兮帆已破。
　　 倘若，皦然者如圆月，照夜通透，任夜裸露，那是怎样的情形呢？清风徐徐，水以微波应；草含滋以微香迎，可造春的明媚？瞻远之目，是否看得清无垠处之美呢？
　　 湖水之静谧，是否留影留声，舀之而浥心之涸？
　　 湖岸之柳，其丝丝绦绦，是否能挽住行客之手？
　　 心慕之往，是否能绕过轮回，再观巴陵胜状？
　　 萧骚非因风起，乃心思之致然。灯花欲坠未落，侧耳，那还有跫音渐近！水调歌头里的典故已在弹唱中哑声；虞美人里的花已经一一谢去；月已瘦若一钩。手指几乎僵住，移不动一子黑白，对面乃虚影，手拙眼更拙，焉能看透这天下之格局！
　　 灯，不是不堪雨声的浸泡，而失尽光华。翠帘不挡，风裹挟江湖的冷与黑进来。袖手取暖，跺着脚获得热量，怎么点燃一盏没有灯油的灯呢？
　　 我去洞庭，寻找郑谷乘坐的那船，可风扬波远，一点帆影循了家乡鹧鸪的唤声，郑谷已向江西归去。
　　 岳阳楼，于洞庭烟波之上。风雨摇曳灯火，登斯楼也，为何听不见渔歌互答？看不到气象万千呢？范文正其宠其辱不复有也！不过，凭灯的亮光，仍闻得到风吹雨蚀里的“忧乐”之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