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登泰山，可惜都没有看见青檀千岁。因此，就一直想：那青檀到底是如何的面目？千岁只是个约等于，或许已万岁。泰山就是一座见过不少万岁的圣山。想想那些万岁们，不远万里，跋山涉水，一派虔诚，专程上到岱顶，然后神情严肃、毕恭毕敬地拜祭。那一刻，不知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反正我已不知。虽然石碑上有记载，但那只是记载而已。真正的想法，在他们的心的最深处。普天之下，是不会有几个人真正能弄懂的。
　　 既然弄不懂，那就别问。于我而言，这座山，与万岁们无关。它只是一座山，齐鲁平原上纵横奔突的一座山。山上有古柏，有巨石，有碑碣，有道观，有寺庙，有老松，有老道，当然也还有老僧……山上还有无边的野草，蔓生的杂树，间或有形制不一的坟茔。一座山，有了这些，就丰满了。它就是齐鲁平原上最高的一座山，就是面临大海，紧依河泗，俯仰众生，又超然物外的一座山，就是天下万民们抬头可见，低头可想，如同炊烟一般平实的一座山了。
　　 可是，它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一座山呢？
　　 山生在那里，定在那里，四季晨昏，日月循环，它早已把自己交付给了天地。天地是个大循环，一座山，一条河，一座山脉，一条河系，其实于天地来说，都只是沧海一粟。那么，天地视泰山，也仅仅只是一座山，一粒站立的微尘，一支向上的苇剑。天地曾赋予泰山以一座“圣山”之使命吗？肯定没有。天地视万物皆大同。对于天地来说，没有圣。圣都是生在这狭小地球上的人类所创造出来的。而这即是小循环。人类生存生活、战斗、牺牲、争夺、繁衍，都在这小循环之中。于是，人类创造了圣。对泰山，人类封它是圣山——
　　 贴上金子，立起庞大的碑，浩浩乎来篇祭文。
　　 泰山理会和认可了这些吗？我因此特地选择泰山上的芜杂小径，在艰难的攀登中，我一遍遍地问身旁的树木，问树木间的青草，问草丛里的虫鸟，问泥土里的青苔，问那些遗址，问那些倾圮的残碑，问流过残碑的山溪，问溪边古旧的瓦片，问抬头可见的松顶白云，问那些虬曲不已的老树，问后山上鲜有人问津的古道，问溪涧旁低矮的茅屋，问那独自坐在小径边的当地人，问岱顶后面那悬崖上的老藤，问伸向云雾里的那瞬间消失的山峦，问站在山顶可远远眺望的河流……我都问了。我仿佛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却又获得了所有答案。
　　 泰山，仅仅只是泰山。石的骨骼，松的身体，云的毛发，水的身心——可是，我却时常读到世人眼里的泰山——圣的眉眼，道的高深，佛的香火，儒的做作。泰山，还是齐鲁平原上的泰山吗？
　　 很多人都到泰山来。我两次从皖中大地，跑到泰山。一次上了岱顶，抚摸了那些高大的石碑。我的感觉是太冰冷了。倒是岱顶街上的那些小吃，使我想起齐云山上那条街上的小吃。这些小吃将泰山一下子拉了回来。人间烟火，底层气息，泰山有些亲切了，像是邻家的大哥哥，又像是从前的老朋友，可以坐着，慢慢地吃，慢慢地聊。吃完聊完，道一声再见，便下山了。
　　 古往今来，写泰山的文字多如牛毛。我只喜欢其中的几句。那是我的老乡姚鼐的《登泰山记》中的“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姚老先生写的是真实的泰山，是自然界的泰山，是大循环中的泰山，是人心里的泰山。
　　 重要的是，他写的不是万岁的泰山，不是道的泰山，不是佛的泰山，不是儒的泰山。这就够了。泰山因此接纳了他和他的文字。我第二次登泰山时，居然没进山门。我在山门边默诵了一遍《登泰山记》，又想了想泰山的千岁青檀，还想到古坞云雾，就觉得又淋漓尽致地游了一回了。
　　
　　 苗寨夜梦
　　 夜静极了。白水河隐入月光下朦胧的阴影之中。听不见流水声，也听不见上半夜寨子里的喧闹声。只有静。下半夜，寨子回复到了原始与素朴之中。我们所住的民宿临街，室内虽然不至于“简陋”，但可以用简朴来形容。这是我们根本不曾预料到的，以至长久地在室内盘桓而不愿意上床。床是木板床，简单得一览无余。而屋顶上，才是真正让人放心不下的地方。漆黑的屋顶，似乎被烟熏了上千年，让人怀疑那屋顶上有神像，有大蛇，有灵怪。我躺着，看着屋顶上的那些纵横不已、浩浩荡荡的痕迹，仿佛看见一个个人在行走。他们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他们活灵活现，将这屋子都充满了。我成了外人。我睡在屋子之内，却站在屋子之外。
　　 我一直相信：古老的遗存是有灵性的，神性的。因为过往的一切，一直都还住在其中。只是我们无法感觉他们的存在，而他们，却一直注视和宽容着我们的到来。
　　 苗寨亦是。这是贵州东南部著名的西江千户苗寨。与其说我们是来看风景、看苗寨，不如说是来与这往来千年的苗寨中的生灵相见。我们将现实的生动的生活呈现给他们，而他们，会在我们的欢笑、深思，感叹与徘徊中，一次次沉入往昔的历史与诗篇。
　　 所谓的旅游，我喜欢的便是如此——在历史与诗篇中，暂时地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或者过客。
　　 我们到来的时候，苗寨已经处于繁华之中。街道上，门店里，小桥上，河水边，古楼上，到处都是人，五颜六色的人，四面八方的人，形形色色的人，都在这个时间点上，与空间点上的苗寨纵横相遇，成了时空之中永恒的坐标。我们沿着这坐标，在苗家人的火塘前，被火光照耀。而白水河，在黄昏时泛起微微的涟漪。那涟漪，像一个个人像，又像沉入水中的火焰，一会儿聚，一会儿散，全然不理会走在河边的人们。古楼上众声喧嚣，拍景，拍人，拍天空，拍苗寨……我们自然也不能免俗——关键是我们很多时候已经意识到：此地，这一生也许只会来这一次。那么，便拍吧。早些年，我拍了很多在各个景点的照片。这些年，年龄大了，拍照的兴趣越来越小。我只在苗寨的长桥边拍了一张。以长桥后的稻田为背景，一直等着有两个当地人经过稻田时才拍。我至少抓住了一点苗寨的真实与世俗。
　　 苗寨依山而建，层层叠叠。黄昏时候，我以为是苗寨最美的时候。市声正在远去，灯火一一点亮。站在白水河岸上，看着那些灯光，如同报数的鸟儿，探出头来，俏皮、可爱。灯光深处，似乎有人影，又似乎没有。有与没有，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们就像一只竹鼠，钻进西江苗寨这偌大的竹林。竹节里的灯光，竹叶上有灯光，竹筒里有灯光，竹梢上有灯光。灯光点亮了苗寨。苗寨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延续着古老的传统，慢慢沉入夜与梦乡；另一部分，接续着商业化的今天，迷茫且真实。我们就踩在这两部分的琴弦上，一声是淳朴，一声是狡黠；一声是天真，一声是世故；一声是沉默的石头，一声是招摇的花朵；一声是永在深闺清守，一声是美人靠上流波……
　　 晚上吃了长桌宴。刚吃完就忘了滋味。除了酸汤鱼中飘着的鱼骨头，其余的都忘得干干净净。忘干净了好，我因此只记得山水，只记得那些依山而建的房子，只记得那灯火，那灯火中越沉越深的影子。
　　 这些，都在我终于进入梦乡后，成了我梦的底色。我梦见一只大牛，大得奇怪，牛角直抵天穹，牛脚扎在山涧之中。它的厚大的嘴唇，正在咀嚼——不一会儿，我看见那嘴里开始反刍出无穷无尽的东西。而在其中，我唯一认得的，是一只巨大的红黑相间的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