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小学纪事(散文)
一
我的小学是在本村上的,一到三年级是在“兴爷胡同”的一处民房,只一个班,47个学生。其后搬至村北山一处看果园的闲屋上。三年小学算一段独立的历史,发生了一些事,琐忆纪事吧。
南北胡同,门楼向西。独院,四间房。院内有猪圈,空无一猪,一角是厕所,最南有阴沟,青苔染沟边石,有点滑,下课的时候,我喜欢抠出一簇簇青苔,送给地上的蚂蚁,看它们怎样搬家。这个游戏,马上吸引了几个同学,手持草棍儿,指挥蚂蚁。
学校一点不让我感到陌生,是从我家房子到一个房子的体验,但我马上找到了快乐。原本我是被邻居六母的大女儿英姐背着去的,哭嚎声彻一路。母亲很担心我,放学被英姐背回,急切问,比跟妈玩好吧?我点点头。
学了什么?我用草棍在地上画了aoe(啊哦娥),母亲高兴地鼓起掌,弯腰抱起我就举高高。那是第一次奖赏,懂得了读书可以让母亲异常高兴。英姐也添油加醋起来,说可中用了,和孩子们也玩得来。受到鼓励,我便告诉母亲看到蚂蚁了,饿了把青苔当饭吃。母亲答应我明天带一块饼干。
这种启蒙,是根本没有套路的,完全是随性。但我觉得那个院子的世界,特别有趣,也能引起母亲的兴致。
我想把每日在学校所见都告诉母亲,于是,我特别观察了教室。泥抹的墙皮,有的地方糊了报纸,只是窗子用的黑纸糊的,光线不行。我想把本子撕下几篇,糊在我靠窗的地方,但不舍得新本子,摸摸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尤其让我感兴趣的是教室里的课桌,全部是用土坯砌起来的,只是“桌面”还露着麦秸草,那是土坯的劲道,我喜欢开小差,就用铅笔在本子上拓印了一支没有麦粒的空麦穗。类似现在的美术生的素描,也讲究黑色的深浅浓淡。乐此不疲,终于被老师发现了,他摸着我的头,忘记说什么了,但从此我不怕老师了,因为他一笑就露出了白牙,真好看。
拓印麦穗这事,成了典故。同学都瞪着眼看我,有的还站起来看,我开始很惶恐,很怕挨揍。好像老师举起本子在半空扬了扬,相当于表扬,于是我有了外号叫“麦穗”。那时想,不叫我“蚂蚁”就好,麦穗多么香,我也希望我周围多些小伙伴。
母亲也知道课桌是土坯做的,怕我的手不老实,就给我一块皮纸,抹了浆糊,急忙跑到学校,糊在近身的地方。从此我也带上了套袖,母亲怕我磨碎了衣服。
原来的课凳是一面蒲团,是母亲用玉米叶编织的,我回家说人家拿的是勒丝草编织的,很好看。正逢秋天,母亲便扭着小脚往北山去。勒丝一般在小路两侧,脚踩越重,越爱长,很有韧劲。夜晚,秋月悬空,母亲坐在院子里,哼着儿歌开始编蒲团。几根稻草填充着芯,外层用粗鼻子针穿勒丝。后来读孟郊的《游子吟》里的“临行密密缝”,我总想起母亲编蒲团的情境。蒲团编好,拴一线绳子。我左肩是毛巾做的书包,右肩套着一挂蒲团。“小呀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我比小二郎还多了一件蒲团,上学的兴奋劲更足了。
不过,我也在泥课桌中间划过“楚河汉界”,很讨厌老师把男同学安排在女同学身边,看看教室的桌子,都是男女配对,剩下一个桌还是女同学占着。不敢用小刀划深,只能用铅笔画一条暗线,老师发现不了。也不敢跟女同学动手,往往横眉冷对,让女同学的胳膊肘缩回去。男女生的成长,起初可能都要隔着一条鸿沟,青春可以填平这道沟壑,我们只能等待青春的到来,这种期待,让青春从此更加神秘。
二
冬天到了,雪好像都钻到了教室外的院子里,我们冻得瑟瑟发抖,抄着手,在位子上左右摇晃的,老师觉得同学们喜欢看雪,就让我们爬在窗户看,记得老师问我们,雪像什么?我们说像花。一个同学说,像撕碎的纸片。老师抱起那个孩子,转了一圈。我们都希望自己能被老师抱抱。那时不了解关于雪的文学描写,更不知还有个谢道韫说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成了“咏絮才”。如果时光倒回去,我能准备这样一句诗,会让老师怎么欣喜。
如果把现在的我们放回到曾经的时代,我们会少了一份天真,任何东西都不能代替天真。那时的老师一定也在羡慕我们的天真。莎士比亚说,天真,往往比说话更能打动人心。我想我的老师一定被那个天真的场面打动过。他想我们幼稚的时候,一定回到了自己的天真童年。
那时,我们的手脚都冻了,我的小手也像发面馒头。我的老师姓王,男的,但会女红活儿,织毛衣,打手套,很在行。老师布置完写生字,一组写十遍,或七八遍,随口一说,我们就埋头写字。他就开始坐在讲台边的一张高点的土坯桌前,开始了他的女红工作。瞥一眼,满心的幸福感。
那时我想,当老师一定要会打手套。我的手在桌下,模仿了不知多少遍。多才多艺,是一个老师的功夫。我师范毕业也做了老师,总认为我少了一些功夫,只能从教学业务上多努力,唯此而已。每个老师都是孩子的榜样,爱心才是榜样的内在力量。
飞针走线啊,时不时还用眼色扫一遍教室,我把头低下去看,他根本不用看手里的针线,眼光总是和我碰在一起,很愧疚,马上低垂了头,避开那道眼光。老师织的手套的五指不封口,叫“五指漏”,我是第一个得到一副“五指漏”的。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有的孩子是从家拿毛线给老师织,我第一次得到老师的赠品,拿回家,母亲的眼眶闪着泪花。母亲也开始打手套了,让我带给老师。老师把手套分给学生,这种传递和回报,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把爱送给别人是多么自豪的一件事,我很想告诉那个戴着母亲打的手套出自谁之手,但好几次都闭嘴不说。我更喜欢戴老师打的手套,总觉得自己在老师心中是最当意的那一个。不知是否伤了母亲的心,但我不说。
故事的高潮在三年级。我的同桌叫“萍”,脸上有麻点,我常常摸摸自己的脸,生怕那些点跑到我的脸上。我用的是一块滑石石板,四围有白色的木框,母亲是用一个袋子装着的,我爱不释手,轻拿轻放,视若心上物。那天,被萍碰到了地上,打了个粉碎。我“哇”的一声大哭,震惊了教室所有人。我手揪住了萍的衣角就是不放,嘴里喊着“赔赔赔”。
萍一个劲地说“会赔”,她也吓坏了,眼睛充满了恐惧。
放学了。老师把我抱在怀里,说了不知多少好话,我才哭着离开了教室。
唯记得老师一句话,你不能把她的心吓碎了。
第二天,萍带了一块铁板,由老师间接转到我的手里。因为那块铁板的一角不平,我还是不接,坚决要和原来的一模一样的。萍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石笔,小声说,我让我爹给你买一只兔子。记得她父亲是专门赶集贩牲口的,一定不会诓我。
我懂得了她的逻辑。养一只兔子,薅下兔毛卖钱,再买一张滑石石板。
最终,没有抱回兔子。她大我一岁,偷偷说,你当我的弟弟吧。温柔是可以征服别人的,无论年龄。我突然觉得萍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我们慢慢化解了矛盾,曾经的仇恨,变为了故事。碎了的东西永远不能复原,老师和萍,就是不让我的心碎,安慰我,将就我,他们的耐心让我感动。我们这个班,就是这两个有故事的男孩女孩在1978年一同考上学。萍说,我欠你一只兔子,我说我从未喊一声“姐姐”。
现在想想,所有的都会成为一个故事,不然,我们的生平里还有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在矛盾面前,谦让,大度,恭和,事后会让对方感到很内疚的。童年的故事会把我们拉回童年,假若没有这段,我和萍的小学时光,可能都如一湾微澜,不惊不奇。
萍也记得这段事,她说,那是晴天打了个雷。
三
低年级,课本上的东西简单。反复读,识了字,就算学过。但我们的老师总是别出心裁。他领着一班的学生在那个逼仄的院子内外转悠。让我们记住名词。
窗户,窗棂;房草,屋檐;过门,台阶。猪圈,生猪,食槽,积粪池,猪窝盖。后屋檐,滴水檐,房山头,下水道,阴沟,青苔。门楼,门扇,门环,门当,门座……
那些生活的概念,从此铭记于心。不会写字,但叫得出名字,这是最基本的生活教育。陶行知说,生活即教育。现在想来,我的老师一定懂得这样朴素的教育理论。
尽管我们处于那个贫穷的时代,在家也是备受宠爱的孩子,我们的老师可以有自制课程的权利,他每周设好几节劳动课,打扫胡同卫生,两个人一组,为胡同村民抬水。还在胡同的墙壁上办专栏,让我们写几个字,张贴上去。到了写字课,我们站在专栏前,等着老师点名表扬。
夏季,我们还要沤制一圈绿肥。
百米之外就是村北山,田埂上,沟壑边,青青草,肥肥叶,朝露嫩,夕阳肥,我们一群孩子就像放鹰了,镢头刨,镰刀割,动手薅。母亲怕我劳动期间饿了,还装了小吃,全力支持。
大篓抬,小篓拐,一层泥,一层粪尿,再铺一层野草。积粪池就被填满了。挖来黄泥,以水拌粘,将绿肥覆盖住。
那时,隔三两天就到学校的院里看看我们的成果,老师说,沤制一圈肥,大人看我们的眼光就变了,怎么变,令我们想象,眉飞色舞?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附近的队上派人来“出肥”,我们都站在院子里,看着,笑着,他们时不时拿“臭臭臭”来逗我们,很开心。劳动使人开心,让人获得快乐,这是劳动教育的好处。至今难忘。
故事发展很慢,结束得却很突然。三年级的某日,我们正在上课,突然我们看着教室外几个人,背起书包,就到了北山果园的看果屋里了。
来不及弄一个告别仪式,我们对那间教室,很流连,频频回头。那时不懂得悲酸,只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属于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学校,在我的笔下永远不会老,尽管它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个民房,但执笔的人却是老了。谁都会把那段岁月送走,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在记忆里留住的。
那时,我们缺失励志的教材,也没有读书的典型。我的老师就自作剖析。
他告诉我们,他考高中是背了一串串火烧,参考了两次才考上了县一中。我们背后叫老师是“火烧老师”,老师听到也是莞尔一笑,并不纠正。
我们从老师身上获得了榜样的力量,不是所有的榜样都是风风光光,八面玲珑的,只要奋斗,就靠近了理想。这是我们对人生的最初理解。
1978年,我已经高中毕业四年了,但恢复了高考,机会来了,我就打算学习我的老师,背上火烧,哪怕考上两三次,也要打开那扇门。
小学故事,没有什么起伏的情节,甚至故事都是模糊的,但潜藏在时光深处,模糊的也可以挖掘出来,再次点亮我的时光。
2024年2月1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