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心窝里流淌出欢乐的歌(散文)
一
“那个后排的男同学,请到前面来。”
这是1962年,我四年级第一学期的音乐课,有着浑厚男低音的罗老师,把我召唤到了黑板前面。
“面向黑板,拿好粉笔,现在我们来一次课程之外的测验。我弹《东方红》,一个乐句弹两遍,你来写曲谱!”说着他就坐在了那架老掉了牙的立式风琴前面。
“哎呀老师,不行啊!听写生字我可能差不多,可这是听写歌谱啊!”还没等他弹响第一个音符,我就先打退堂鼓了。
“没事儿,你只管大胆听写,写好写不好,都不计分儿!”
诶,咋就怪了,他弹响头一个乐句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儿扑腾,可接下来,却越来越平静了。老师讲杜甫的时候,曾说过他的名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那会儿,捏在手里的粉笔,真的像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给操控了。我紧随着琴声,写着,点着,划着,一气呵成,一点儿都没紧张。
当我划上了结尾的两条竖线时,罗老师也转身看黑板了。忽然,他的嗓音一个高八度,我的心也一个激灵蹿上了嗓子眼儿。
“太棒啦!就错了一小节。同学们,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课程吗?是大学视唱练耳里的课程!”课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同学们纷纷把目光聚集到了我身上。罗老师显得很激动,抬手拢了一下,那一绺耷拉到额头总是不驯顺的头发,“小同学,我发现每次班级的合唱里,都能听到你很标准的歌声,早就想要试你一下了。初小生啊,你真的很有天赋,父母真应该好好培养培养你!”
听我们班任老师说,罗老师是大学教声乐的老师,原是唱男低音的。好像因为反右派斗争犯了政治错误,才被发配到我们这所日本人留下的,像是当年鬼子兵营房的小平房,只有一台搬来搬去的破风琴的三流小学校。他这个爱才惜才的赞叹,应该是以他多年专业学习感悟,发出的真诚之赞。
也正是这一次,我对音乐的兴趣陡升,盼音乐课成了每一周的渴望。那总想捋着曲谱,无师自通学唱新歌的意念时时涌动。好像摸到了一把打开音乐之门的钥匙,仿佛就要进入那五彩斑斓的人生音乐之旅了。
挑起记忆的尘纱,那一天,就是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与音乐的第一次亲切握手。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那个家家都不富裕的年代,又恰处三年自然灾害,寒门多子的百姓人家,父母要能使全家人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哪有条件,开掘孩子的禀赋,培养孩子的爱好,陶冶孩子的心智啊!
爸妈对孩子的要求都非常现实,唱歌跳舞,不是咱这样人家孩子的事儿,好好念书,才有大出息!父亲儿少时,靠大爹闯崴子(海参崴)在码头扛大个儿赚钱,念过几年书。一看我囔叽着要上少年宫学唱歌,他就把古书里总能提到的“书中三有”,“千盅粟”“黄金屋”“颜如玉”的理想给你念叨上一遍。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课堂作业从不带回家,全是抓紧利用课间休息,分分钟抢着做。回家撂下书包,就抄起剪子,烧上烙铁,帮着给服装厂加工外件儿的母亲打下手。剪成品线头儿,熨衬衣贴边、袖头。然后再扎上围裙,拾起炊帚,烧火做饭。个头还没长起来,却能轱辘着长擀面杖,擀一家人晚饭吃的清汤寡水儿的浑汤面片儿了。
那时候的小升初,是要参加全市统一招生考试的。结果大榜出来,全校六个毕业班三百名同学,只有三个人,考入了省重点的哈尔滨三中。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百里挑一”。
二
来自于几个区的尖子生,强强云集,其中可不乏音乐天才。先是那位长着洋娃娃脸,专业音乐学府毕业的音乐老师,那有如百灵鸟婉转动听的花腔女高音的嗓音和歌唱,让我大开了眼界,大饱了耳福,对音乐课更着了魔。
还有那位戴着一副大眼镜,同样痴迷于音乐课的男同学,又让我遇到了知音。一次课间休息,我瞥见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哼着什么。近前一瞅,哎呀,原来是一本《革命歌曲大家唱》。别看都已经翻得缺了扉页,少了封底,可它却是那个时代圣经一般的红歌集萃的宝典啊!
相同的喜好,共同的梦想,使我俩坐到了同一张课桌前,一起翻看那同一本书,一起哼唱起同一首歌。他懂得的音乐知识太多了,那如同五线谱环绕成圆圈儿的眼镜度数,隐藏了那么多,我从未听到过的音乐知识。引我分享了陕北民歌信天游粗犷朴素的美,又翻到苏联歌曲的专页,讲解着带有浓郁俄罗斯民族音乐风格的一首首老歌儿。还提议我俩分高低声部,捋着曲谱,用鼻音哼唱。那欧风洋调无伴奏的混声和旋之美,使我们恍若驾驶着小舟,一下子就荡入了音乐的海洋遨游,很快就被深深陶醉了。
依稀是纪念七一,班里搞纪念活动,我唱低声部,他唱高声部,合作了一首冼星海《在太行山上》的男生二重唱,获得了成功。最难忘的是在学校的大礼堂,面对初一、初二两个学年八个班的同学,我登台唱了当时已颇具声望的男高音歌唱家,贾世骏的《做毛主席的好战士》的独唱,竟然在热烈的掌声中返了场。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没有想到同学们会喜欢自己的歌唱。也就是因为这个没有想到,没有考虑备唱的节目。挎着手风琴伴奏的音乐老师,急得不得不拉着我重又返场再唱了一遍。
霁虹桥畔,中东铁路道旁的丁香花,才刚刚开过两回,那个“史无前例”的噩梦,就从天而降了。还是运动刚开始的六七月份,学校组织了以班为单位的集体竞歌儿比赛,我们班演唱的两首歌曲,都是我和那位男同学坐在学校主楼天井,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创作的。
自写词,自谱曲,我俩也真是“出生牛犊不怕虎”,吃了一把螃蟹。写歌词,觉着相对要简单一些。谱曲子,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两个还没有来得及接受高等教育作曲专业训练的“傻小白”,就是仅凭着对各种旋律,曲调的直接感觉和体悟、理解,一边互相哼,互相品,互相选,又一边同时还原成简谱记下来。那个天井的地下室台阶,原来是校园里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少有人打扰,这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清净之所。我们俩全都入了境,甚至连午饭的时间都错过了,还浑然不觉。
两首歌儿终于创作出来了,紧接着又一句一句地教会了全班同学的合唱。协助文艺委员刘春婷组织全班彩排演练,终于在全校同学面前亮相了!
可是公布比赛名次时,唱创作歌曲的,却被排到了唱现成歌曲班的后面,我直呼不公平,好长时间都心存抱怨。然而,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的耿耿于怀,却成了我其后人生几十年,远离歌唱,难抒情怀,与音乐渐行渐远的开始。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滔滔松花江,一年年清波荡漾欢唱灿然,又一岁岁冰封雪覆缄言内敛。江畔那哈尔滨之夏最迷人的斯大林公园,那三个红领巾的群体雕塑下,当年唱着少先队队歌种下的小松树,已经沐雨栉风,枝繁叶茂,成长攀升到了高台上的“红领巾”脚下。
除了1998年,松花江遭遇百年一遇特大洪水,堤岸整体加高,雕塑底座少了一级台阶外,那打着星星火炬的少先队旗,穿着短裤和裙子,飒爽英姿,朝气勃勃的三个红领巾,依然每一天都在以那恒久不变,充溢着希望的明眸和满怀憧憬的笑脸,迎接着中东铁路大桥另一边东升的太阳。而当年,那曾经想和他们一比高低的我们,却被与大江为伴的风霜雨雪,在花儿似的稚嫩脸庞上,淬砺溶蚀出道道沟壑,将如墨的两鬓,点染成了缕缕银丝。不经意间,不舍昼夜的滚滚江流,已将我们的人生之舟,载入了金辉夕阳的港湾。
多少次想着有一天还会重新返回课堂,再倾听那动听的歌声,再演绎那美妙的旋律,又多少回在漫长的企盼中,成了只能慨叹唏嘘的梦想。
三
幸运的是,梦想与梦,虽只一字之差,却如谬之千里。近代学贯中西的大文学家林语堂先生,曾这样阐释过梦想的涵义:“有梦想无论怎样模糊,总潜伏在我们心底,使我们的心境永远得不到宁静,直到这些梦想成为事实才止;像种子在地下一样,一定要萌芽滋长,伸出地面来,寻找阳光。”
妙语箴言如醍醐灌顶,回溯自己的音乐之梦心行之旅,就是这样。渴望能有一个平台,而并非像歌唱家所期望拥有的专业剧场、正规舞台那样,希冀能自由自在一展歌喉,或引吭高歌,或低哼浅唱,伴随人生的忧闷与欢乐,流淌出心扉。这个梦想始终深潜于心底,一时一刻也没有淡化,更没有回缩。特别是当听到、看到一代代歌坛新秀,引人陶醉的歌声,激情四射的演唱时,那串串音符就似喷珠漱玉的朵朵浪花,涌起怡悦胸襟的清爽,油然跃升陶然于脑际。
梦想的种子要萌芽滋长,伸出地面,如同襁褓里的婴儿,须臾离不开母亲的哺育,最渴求的就是大自然恩赐的雨露和阳光。那在我心底潜藏蛰伏了五十多年的梦想,终于被这个新时代豪迈的声声号角唤醒了。
2022年2月,失联三十多年的业大老同学黄振宇,与我跨越大洋接续上了友情,引我进入了冰城文艺交流社这个家乡的微信群,后又在江山文学网的社团中,结识了很多歌友文友。开始把原本自娱自乐的歌声,传上网络,使其插上了飞向远方的翅膀。
文学与艺术从来都是孪生姊妹,是这个世界传播真善美的福音,弘扬正能量的天使。纵情歌唱,更激发了自己在文学园地拓荒处女地的写作。一年中,已经在江山文学网,发表了散文、小说,和诗歌等不同文体70篇拙作。在冰城文艺交流社,以及其他几个微信公众号上,也发布了20多篇。虽颇显稚嫩,但这却是从心窝里奔涌出来的,充满热度的文字,是打心底流淌出来的真情实感的符号。
那冬眠了许久的梦想,若喷薄的朝日,绚烂的阳光,如激情奔涌,冲击着心扉,温暖了心房。梦想的种子,沐浴着时代的雨露阳光,萌芽滋长,开枝散叶啦。细思这段时光,蓦然回首才发现,尽管自己将尘封了多年的心灵门窗敞开较晚,但却“忽如一夜春风来”,瞬间就融入了状态。几乎像插入正在行进的队列一样,一个轻轻的垫步,就跟上了整体向前的步伐。当年的初中老同学陈军军,还引线搭桥把我导入了“南山放歌”,这个由哈三中老三届组成的歌唱微信平台,使我已经荡起圈圈涟漪,涌动起春的激情的一池心水,更泛起了活泼欣喜的浪花。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曾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初、高中六个学年一百多位,如自己一样,被那个特殊年代耽误了的,均已逾古稀之年的校友歌迷,在全民K歌的网络平台上,快意欢歌,畅抒胸臆。唱出了对祖国母亲的倾诉与挚爱,唱出了新时代中国人的那一份骄傲与豪迈,唱出了踏遍青山人未老,夕阳晚霞分外娇,那别样灿烂的情怀。
四
2023年10月,母校哈尔滨三中欣逢百年华诞,“南山放歌”群沸腾了。老校友们竞相献艺,老歌迷们更如沐春风。身在哈市有地缘条件的,纷纷亲身莅临母校参加活动;天南地北,海外天涯的,也充分利用网上K歌的优势,献上了讴歌母校百年的拳拳之心,对烛光恩师的殷殷之爱。蒋兰芝群主还发起组织了同一时间的网上演唱会。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最小已经七十二三岁,最大都已经七十七八岁的校友们,都以不输当年“同学少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风采的歌声,传唱新歌旧曲,发自内心地祝福母校,家乡,祖国,和我们更加美好的未来。半个多世纪前,那被“史无前例”阻遏了的向往与渴求,又迸发出了仿佛凤凰涅盘后绽放出的绚烂火花,感觉自己已然跨越了时空,与音乐实现了第二次亲切握手。
谁能想到,我和原来同班,当年深藏不露,早就是哈军工建军小学合唱团的骨干,那一位练过童子功的老同学孙琦,六十年后一个北京,一个纽约,隔滔滔大洋二万七千里之遥,竟成功地合唱了一首很有一点难度的“回到那年”的男女生二重唱。音准、音高、准确度,重合度,竟神奇般地和韵合拍,浑然一体。以致于故乡冰城有唱过专业女高音的朋友,问我是不是已经回国啦,是不是你们二人在现场一起合作的。
看到老三届里高中的学长陈向东,和王复写出了歌唱母校百年的歌词,我俩又跃跃欲试,联袂谱曲二首。孙琦、周英又以那纯净、甜美、深情,且字正腔圆的歌声,在歌群的平台上领唱,引来了歌友们的和鸣。
细想起来,第一次按自己的意愿,抚弄排列简谱音符,还是在母校的怀抱,还是书生意气,激情澎湃,初试锋芒的莘莘学子。而今天这第二次谱曲,却是在近一个甲子之后,大洋两岸,海内天涯,已成了满目青山夕照明的鹤发童颜,而又童心未泯的老者。
不得不由衷叹服,林语堂老先生说的,那总潜伏在我们心底,使我们的心境永远得不到宁静,直到成为事实才止的梦想,所无法估量,无可比拟,和陪伴我们一生的无穷魅力。
唐代大诗人孟浩然有诗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经历了五十年代蓓蕾初绽的花儿朵朵,经历了六十年代的十年浩劫,经历了七八十年代的拨乱反正,和改革开放,今天,我们这代人终于浴毕生的梦想之光,搭上了新时代列车的远行之旅,这是一份多么幸运的幸福、殊荣与自豪啊!
是的,半个世纪,虽可称得上是沧海桑田,但我们却是初心未改。一如屈原在“离骚”中所抒发的那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纵然人生很快就要步入耄耋,但音乐和歌声,所赋予的豪情与壮志,将会使我,和我的歌友们,以及我们老三届这整个一代人,更加意气风发地高唱:
“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的主旋,倾余韵隽永之豪情,织夕阳灿如罗绮之霞晖,为祖国复兴之宏图,添一抹属于我们这一代人自己独有的,别具风格的色彩。
因为,这是和着祖国崛起,民族复兴律动的强劲脉搏,从心窝里流淌出来的欢乐的歌。
2024年2月15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