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村子里的叫卖声(散文)
近四十年的城里生活,对村子里的叫卖声早已陌生,即使偶然回去几次,也是匆匆来,匆匆去,很少注意那些沿村吆喝的叫卖声。
然而,自去年退休以后,回老家的机会渐渐多起来,基本是两三个月就回去一次,且常常小住一周左右。特别是春秋两季,时间会更长一些。那种清静、闲适、宽敞、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的田园生活,真给人一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舒适感。如果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当年陶渊明所追求的隐居生活的话,那么,我在老家居住的情景与心情,无异于陶渊明第二了。
也就是在这短短的半年时间,让我熟悉了村子里的风土人情,认识了从未见过的年轻后生,融进了各种场合的热闹场面,听到了沿村吆喝的各种叫卖声。
那是去年秋季的一个早晨,刚洗漱完准备清扫院落的我,忽然听到了大门外传来的叫卖声,由远及近,高亢洪亮,一声紧似一声,不断重复,像急促的呐喊,又像动听的鸟鸣,让睡眼惺忪的我一下子清醒起来。不足之处,就是那叫卖声家乡味太浓,加之扩音器回声的原因,听了老半天也不知具体内容。我急忙打开大门,那声音便跟着挤了进来,一辆农用三轮车恰好停在了我家门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好像按了一下什么,叫卖声戛然而止。我这才看清,三轮车头固定着一个小喇叭,叫卖声就是从这小喇叭里传出来的,而且是事先录好的播音。
我笑着慨叹一句:“现在连叫卖声都这么省力。”
见我如此说,中年男子回我一个微笑,便跳下车,问道:“刚出锅的豆腐脑,来一碗!”说着指了指用棉布包裹的一个大盆。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卖豆腐脑的。
见我有点心动,中年男子干脆揭开盆盖,拿起勺子舀了一点让我看。“来一碗吧,保证比你们城里的好吃。”
我讶异地看着他,正欲询问怎么知道我是城里人时,中年男子抢先说道:“这不奇怪,城里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说着,又指着大盆旁边的几个小盆告诉我:“就拿这豆腐脑来说吧,城里的除了碗小外,只有盐、醋、辣子和大豆等佐料,哪有咱家乡的实惠。你瞧,这碗多大,分量多足,调料多丰富,不但有盐、醋、辣子和大豆,香菜和黄花菜也是必不可少的,吃起来要多香有多香,来碗尝尝?”
其实,家乡的豆腐脑我是最爱吃的,小时候生产队做豆腐,就常常拿半碗玉米换豆腐脑吃。那时候,也没别的佐料,就是盐、醋和辣子,但吃起来特别香。后来去了城里,心里总惦记着豆腐脑,尽管没有家乡的醇香可口,可时不时的要吃上一碗。一是对家乡豆腐脑的念想,二是等有朝一日回到村里,再吃一碗儿时香味无穷的豆腐脑。
可是,近四十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再吃过家乡的豆腐脑。要不是今天无意中在自家门前碰到,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这样一想,我赶紧插了句“来一碗吧”,并借着吃豆腐脑的机会,询问道:“村子里除了卖豆腐脑外,还有别的吗?”中年男子看了我一会儿,故作神秘地笑着说:“这个嘛,还是你自个体验吧!保管你一天内应接不暇。”
我将信将疑,打着饱嗝送走了中年男子,正欲回院干活,又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我仔细辨认,是买油茶的。本想站定看个究竟,可转眼一想,刚吃了碗豆腐脑,也没地方再吃,还是干我的活吧!想着,走进院落,拿起笤帚,开始了我的打扫卫生。
然而,此时的村子,就像拉开了幕布的露天舞台,不同声调的叫卖声纷纷登台亮相。有卖甑糕的,有卖蔬菜的,有卖瓜果的,有卖大肉的,有卖锅碗瓢盆的,有卖各种调料的,有卖鲜牛羊奶的,有修理电器的,有收购废品的……而且,这些叫卖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清一色的无线小喇叭,将录制好的内容一遍又一遍地连续播放;清一色的家乡音调,前音短,后音长,前后重复,语音上扬;清一色的农用三轮车,且车头或车身都贴有二维码,不管是买还是卖,只要用手机扫描,便可轻松实现支付。我粗略地留心观察了一天,从早上第一家卖豆腐脑的叫卖声,到傍晚最后一家卖新鲜牛羊奶的叫卖声,各种不同声调和品种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足足有十八家之多。他们就像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代表着村子的活力和人们的热情,也承载着人们的情感和美好的记忆。此时,我觉得又一次回到了从前,没有了束缚,没有了戒备,没有了压力,没有了隔阂,真正把自己融进了可亲可爱的村子里。
儿时的我,最喜欢听的就是时常传来的叫卖声。什么“香烟洋火桂花糖”,什么“黑头发换红头绳、换肥皂香皂雪花膏”,什么“剃头磨剪子抢菜刀”。除此之外,还有那不间断的拨浪鼓声,叽里咕噜地响连续响动,像是无意间敲响,但又非常有节奏感。每每听到这两种不同的声音,我就像听到一种悦耳动听的交响乐,急忙拽着母亲的衣襟往外走,用家里仅有的一撮头发,从货郎担子或货郎车上的百货商品里,挑选自己最爱吃的水果糖。倘若母亲还要用从牙缝里省出的几毛钱换一块肥皂、香皂或雪花膏之类的东西,我更是仔细地挑出自己认为最满意的商品,然后像获得一件宝贝似的,高高兴兴地帮母亲拿回家,那种无以言表的满足感,甭提有多高兴了。
之后,凡是再有动听的叫卖声或拨浪鼓声,我一定和伙伴们跑出去,围着那满满的货郎担子,跟前跑后,嬉笑玩耍。虽然知道家里再也没有攒下的头发和零钱获取心爱的商品,但能学学那悦耳的叫卖声,看看品种繁多的小商品,饱饱耳福和眼福,不也是一种最幸福的童年乐趣吗?
后来,不知为什么,常常萦绕在耳边的叫卖声渐渐稀少了,即使偶然听到,也是有一声没一声的断断续续,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有说有笑的小商小贩们,更是如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谨小慎微。我当时非常纳闷,怎么会是这样?难道卖东西也违法吗?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几个青年民兵扣留了一个货郎担子,才彻底明白政府部门早已严禁各种小商小贩沿村叫卖。村民们所需的日常用品,只能到大队或集镇上的供销社去买。如此一来,延续了几千年的叫卖声就此熄灭,我也在单调的日子里度过了无聊的童年和少年。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十年后的历史变迁犹如一股强劲的东风,把各种不同声调的叫卖声又一次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吹进了我的村子。只是,此时的我,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村子,成为一名生活在城市里的铁路职工。繁忙的工作和没日没夜地四处奔走,让我再也不能像儿时那样悠闲地待在村里,听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卖声,看一波接着一波的新鲜商品。至于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的青年男女外出打工,整个村子几乎成了空巢,叫卖声又一次减少的情景,我就更是知之甚少了。
再后来,也就是近十年的时间,政府脱贫攻坚战的全力推进,鼓励村民家家种植猕猴桃,并从政策上给予优惠,技术上给予指导,促销上给予宣传,才让家乡的面貌焕然一新,村民的日子一天红似一天,不但让家家走上了富裕之路,就连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被吸引了回来,走上了共同扩大种植猕猴桃的致富大路。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村子里的叫卖声又一天多似一天,叫卖的特色商品也一天比一天丰富,直到这次回家引起了我的关注、惊喜、回味和思考。
其实,作为一种古老的销售方式,叫卖声是伴随着商业活动的兴起而出现,小商小贩们通过大声吆喝或使用各种道具来吸引村民,推销自己的商品,这既是一种销售手段,又是一种古老民俗文化的场景记忆。南宋时期,就有大诗人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句,生动记述了南宋深巷叫卖杏花的伞下风情;20世纪三十年代的现代作家老舍,也曾写过“那最常听到的电车铃声,与小贩的呼声,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真切刻画了国难家仇悲戚的场景;而历史的车轮行进到新时代的今天,人民生活的提高和现代技术的进步,叫卖声已不再是传统的吆喝,而演变成现代化的广告和无线小喇叭的录音播放,并且将这种形式还会继续演变下去,但我想,不管如何演变,叫卖声都将是对乡村发展与变迁的见证,也都将是乡村最具烟火气息和人情味的一道靓丽风景。
二〇二四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