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的一声，梦中，丈夫掀开了她的被子。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浑身冷汗，一下子惊醒了。
　　 前几天，她看了一本明代的笔记小说，有篇短文说，一个犯人在刑场上将被开刀问斩，他在房顶上把这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刽子手举刀砍头之际，突然圣旨到了，命令刀下留人。这时，他才从屋顶飘落到刑场。原来，刚才他的魂儿已出了窍。掀被子的难道是丈夫的魂儿？这么想着，她的手机铃响了：妈，你快回来吧。是儿子的声音。后音竟有些发颤。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没一丝慌张与恐惧。从昨日她就在等。不，应该说她已等了好久。第一次产生这个想法时，她很自责。我是一个坏女人吗？她反问自己。但次数多了，她就坦然了。
　　 她看了下手机的显示屏：凌晨4点44分。看来是时候了。“4”不就预示“死”么？何况，后面还紧跟着两个“4”呢。
　　 这个“死”字以前她在她脑海闪现过，但只是那么一瞬就消失了。而现在却一动不动地定格了。过了好久，这个字刚刚隐退，又有两个字凸显出来：寡妇。
　　 与字匹配的还有画面：村北的坟地，也许是四月清明，也许是七月鬼节，一些女人在哭诉。而这些女人不是死鬼的寡母就是死鬼的寡妇。哭到伤心处，那些女人就在坟地里打滚，头发衣襟上沾满草叶、柴禾和泥土。他们哭累了就守着坟头捯气哽咽。
　　 寡妇就寡妇，她对自己说，寡妇不是人当的吗？她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常说，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还说，谁得伤寒谁出汗！
　　 她拉过旁边的空枕头，把头垫得高些，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屋子里发呆。墙上的石英钟咯嗒咯嗒地走着，双开扇的窗帘的缝隙投进一丝半明半暗的光来，那是远处路灯的余光。每逢这个时候，近十年来她总是拿枕边的几个物件催眠，打发难熬的漫漫长夜。早几年是听半导体收音机。记得是凯歌牌的，只能收几个有数的台。她常听的节目是“新鲜早世界”和“千里共良宵”。后来过生日，儿子作为礼物买了个播卡录音机。从这时起，她陆陆续续听了七八十部世界文学名著。再后来，有了手摸屏手机后，她下载了个“懒人听书”软件，听得内容比先前杂多了。这些物件真是“良师益友”呀，它陪她度过了不知多少梦醒时光。
　　 然而，现在她什么也不愿听。恐怕即使听也很难听进去。因为此刻，她心里乱极了。真谓“心乱如麻”。昨天见到他的场景飞快地在她眼前闪显着、旋转着。
　　 那时，她刚步出会场，手机响了：情况不妙。你能回来吗？是他的嗓音。有气无力，近乎哀求。
　　 她压根不打算回去。这是她曾经发过誓的。但最后她还是鬼差神使地回来了。
　　 十年间，虽然为了儿女的学业，尤其是报考专业，他们在电话里多次讨论，拌嘴、争吵，但从没照过面，一次也没有。映入她眼帘的是：变形弯曲的手，瘦骨嶙峋的胸脯，塌陷的脸颊，大的夸张的眼睛，构成了阴森森的画面。昔日的清俊优雅和睿智已荡然无存。
　　 他对她请来的马医生说了实情：年前他一位上中医博士的表弟来看他，给他开了个药方，他一用，效果不错。又由于去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他的心劲儿更大了，心想，加大药量，尽快治好病，好为儿子发展效力。不料，引起了药物中毒。他暗中问马大夫，马大夫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成语：“病入膏肓”。
　　 天擦黑时，她毅然决然地说，我头疼，我回城歇歇去。她觉察到，婆婆在用目光挽留她。她用沉默恳求她。但她装作不知，还是走了。
　　 在很大程度上，这一决定是他的一个举动引起的。在她给他擦身体时，一阵激烈的哮喘停下来后，他的手突然抻向了她的胸脯——他触到了她心灵的疼处。
　　 二
　　 儿子第二个电话打来的时候，隔壁学校刚开始做操。她知道，时间已过六点十分。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橘黄色的光溢满屋子。她眨了眨惺忪的眼，米黄色斜纹的壁纸，仿楠木壳的吸顶灯、竹子图形的窗帘、乳白的衣橱映入她的视线。这都是他生病前就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二十年前经父亲的同事介绍她与他恋爱结婚。他长她五岁。他喜欢她聪明、窈窕，她被他的文质彬彬、内秀质朴所吸引。互敬互爱地度过三个年头，又迎来了儿子的出生，这根纽带更加牢固地将两人拴在一起。她秉承了母亲持家理财的天赋，上班之余帮助小姑推销化妆品，兼职当了一家针织厂的县级代理。经过一年的苦心经营有了资金积累，她利用丈夫无线电专业特长，买了一台摄像机，搞婚丧节庆摄像。由于当时在全县是头一家“独行买卖”，当年收回投资还有结余。接着他们又扩大经营，开办了“家用电器维修门市部”。他技术精通，为人实诚，小修小理从不收钱；她既热情大方，赢得“热心肠”的美誉，又精打细算，进货出货两头赚钱。那时候，身上就不知有多少劲儿。她回忆这段时光对儿子总是这样说。儿子从母亲眼里看出了自豪和幸福。这样打拼了五年，她手中已积攒下足够买一套商品房的钱。那时，饭后睡前，他俩谈论最多的就是房子。他们设想买一座宽敞的小院。她是有浪漫情调的人，她说：院子要像我娘家的那么大，我要像我妈那样栽些韭菜、茄子、豆角、南瓜，除自家吃外，就送前后邻居。还喂几只鸡。吃鸡蛋在其次，我就想听公鸡打鸣的声音。那声音会使你想到田园生活，想到陶渊明的诗。丈夫开玩笑说，农民意识。难怪中国发展慢。而就在这时，骑自行车下乡的丈夫摔了一跤，到医院一检查，俩口子都愣住了：他患上了严重的关节变形疼痛症。时至今日，她都不以为这是个要命的病。但她却迎来了做梦也不想要的结果。
　　 现在还有哪些需要筹办呢？
　　 她看了看窗户，外面似乎白了些，亮了些。
　　 我该穿什么衣服呢？她坐起身想着。他说过，就喜欢她穿上粉红的衬衫，把脸颊映衬得白中透红，美色可餐的俏样子。他还喜欢她穿那身上窄下宽的麻黄色套装。该凸的凸了，该曲的曲了，他坏坏的笑着说，那是召唤男人回家的风景。胡来八道，这是啥场合能那样穿扮？她这样想着穿上了灰色羊毛衫和黑色的套装。
　　 穿好衣服，她来到洗脸池准备洗漱。在壁镜中她看到了细密的鱼尾纹和银白的鬓发。她拿出染发素混合搅拌后，照着镜子用小刷子开始染鬓角。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苍老的样子，她要在他心目中永远保留年轻的形象。然而，当她染到一半的时候，她将刷子“啪”地扔了：年轻咋样，苍老又咋样呢？年轻能挡住不死人？
　　 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下。她没有立即往上爬，而是揪住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在脚地上打着滚儿，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三
　　 事情开始于那个夜晚。
　　 那时，上幼儿园的儿子偏桃体发炎，正在县医院诊治，她实在脱不开身，由婆婆和妹妹作陪，他从西安一家大医院就诊归来大约有一个月的光景。西安的专家给他服用大量的激素。结果他是特殊体质出现了非常严重的不良反应，他感到嗓子眼在冒烟，从暖瓶刚倒下滚烫的开水，他一把夺过就喝，而且要一杯接一杯地喝；短短十几天体重增加了将近二十斤。他发誓再不西药治疗，一个疗程没完离开了西安。
　　 我已到妹妹家了。我在这儿静养一段吧。咱妈陪护，你放心吧。丈夫在电话里告知她。
　　 她一愣，一句话也没吭。那一刻她气极了。一是养病如养虎，妹妹家又不是医院，静养能代替治疗么？何况，她已给北京的一家医院联系好了，专家号都托亲戚挂好了，西安不对症，不等于北京也治不好吧？二是我是你妻子你出院也提前跟我商量下吧？你简直是无视我的存在嘛！
　　 去小姑家有百十里的车程。每个星期天她都会领着孩子去那里伺候陪护他。
　　 那天夜晚她才明白他去妹妹家的原因。小姑家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楼房。小姑夫妇住一间，他们女儿和婆婆住一间，丈夫住一间。有几个星期天的夜里，儿子睡着后，丈夫都要跟她亲热。面对骨节疼痛的丈夫她一点欲望都没有。但在他的再三要求下她不得不应承。说实在的，她不但满足不了反而徒增难熬。他不无愧疚地说，等我病好了，好好伺候你。每逢这个时候，客厅里就会传来婆婆的干咳声。最后一次，她开门去卫生间，却看见婆婆在他们卧室外坐着一把椅子打瞌睡。婆婆惊醒了，脸上是一种鄙薄的表情。此刻，她完全明白了婆婆的用意。
　　 这天夜里，她离开了小姑家。
　　 心里下决心：这个地方我再不会来了。他不完全痊愈永不见他！
　　 自那以后，她曾四处寻医问药，制订了不少治疗方案，但都被他一句“我的病我知道” 否定了。买下房子后，她也想过接他回家，也做过必要的准备，但一想到婆婆的举动和眼神，她还是放弃了这一计策。因此，截止昨天，有十年的光景她都坚守着自己的誓言。
　　 四
　　 那夜以后，发生了一连串至今都让她揪心的事情。
　　 一天清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闪电像在伴奏。她与六岁的儿子把盆、桶摆在脚地上接漏水的雨水。
　　 妈妈，我多会上学去呢？儿子像个小大人似得发问。
　　 雨小了就走。
　　 那要一直不小呢？
　　 会小的。
　　 就在这是一辆面包车停在了门外。她的同事老李敲门进来了。他说路过这里把她娘儿俩捎上。
　　 他离家的第二年的正月，她接到一纸盖章的通知：他单位要拆掉她现在住的宿舍建办公楼，限她一个月内搬家。这么大的事，要不要告知他呢？再三考虑后，她决定不让他知道。因为他自身难保，知道这档子麻烦事说不定会加重病情。
　　 但往哪儿搬呢？找了几处出租房屋，不是太远，就是条件太差，都不合适。就在她犯愁的时候，同事老李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救星似得出现了。他说，租房子不是长法，还不如干脆买套房子，那怕小点儿，差点儿，终究是自己的。现在有座小院也出手，要不看看？她认为有理，就去看了看。这时两间现浇顶房，一个独立的小院，虽不宽敞但住一家人没问题，经讨价还价五万元的价格成交。
　　 考虑到丈夫行走不方便，在装修房子时，她请工人把房门的门槛、厕所的台阶都去掉了。院里都换上了防滑地砖。
　　 这期间，同事老李自动当起了总监工和备料员，从买水泥、砖、沙，到换门窗、防渗、油漆都是他一手操办。看着老李一手两裤腿的泥灰，她从内心感激。
　　 搬家后，父母来暖房。父亲挎着一个黑色塑料包。母亲从包里掏出一把斧子，与父亲一起给她劈柴。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父亲在外地教书，她既要种地劳动，又要拉扯五个孩子，从不叫苦。但现在看到孤独无援的女儿，她的泪水打湿了柴禾。她听见父亲低低地对母亲说，别让孩子看见伤心，硬绷着。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母亲。从她家回去，三天时间，50出头的母亲就因心脏病过世了。她一直以为，母亲的死与她的境况有关，是她把母亲送上了不归路。
　　 她想自己能活到今日也算是奇迹了。
　　 母亲曾是她寒夜里的启明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然而，她现在这一切全都没有了。一星半点都没了。她绝望了，她看不到一点生活的曙光。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吃饭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于是，在一天夜里她吞下了一大把安眠药寻求解脱。又是同事老李出现了，他解救了她……
　　 得救后，躺在床上，她反复思考一个问题：同事老李是我的什么人呢？仅仅是同事么？单位里同事那么多为什么别人不关心你，单单他关心你？是朋友么？朋友又有几位时刻帮助你，处处呵护你？哪怎么定位呢？然而不久发生的一件事给出了她明确的答案。那是她过生日那天的事。她的生日正值正月人们上班的头一天。单位的领导召集大家说，共同聚个餐吧，免得今日你请明日他请影响工作。大家并不知道她的生日。但同事老李却记着，他披露了这个消息。大家陡时情绪高涨，变着法儿，你敬一杯，他碰一杯，一顿饭下来，她感到天旋地转。同事老李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不料，一进门，同事老李关了身后的房门，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说实在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异样感觉像巨大的气浪冲向自己，她有那么一瞬，她完全失去了知觉，脑子一片空白。但，立即她又清醒了，她下意识地一抬手，“啪”地打在了同事老李的脸上。你需要，你需要。老李分明被她的举动惊呆了，连连嘟囔着一句话。
　　 你，滚出去？她怒不可遏的喊。
　　 老李仓皇开门走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她怪同事老李别有用心，更怨丈夫将自己置于现在的境地。她恨丈夫、恨同事老李，甚至恨天下所有的男人。
　　 过后，同事老李碰见她就讪讪地走开了。她记得他还给她打过一回电话，说，有事甭客气。也算是一种道歉吧。她想到，如果不是那样的行为，她真愿把他当最好的异性朋友，甚至恩人对待的。他若有她能帮助上忙的事，她真会“两肋插刀”的。然而，她竟然打了他一巴掌。她一出手就后悔了。她反复问自己，对有恩于自己的人自己是否太过份了呢？就不能换个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吗？外单位一个喝上酒的男人敲她的门窗，嘟嘟囔囔：我想帮帮你。你别苦了你自己。她手里抄起擀面杖躲在门后，心想，只要他敢强行破入，她就奋力自卫。为了女人的名声，她没有报警，而是愤怒而恐惧地等候着。后半夜，那酒鬼大概是酒醒了，终于不见踪影。
　　 她这时才体会到“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含义。自己虽有男人，但与寡妇又有什么两样呢？这时，她想，如果同事老李没有那样的举动，有他在身边还会有坏男人来骚扰吗？但那可能吗？
　　 说实在的，与丈夫分开的前两年，她确有过不适应，尤其是在一些特殊时段，孤寂和浑身的燥热曾使她彻夜难眠。她曾试图用香烟和酒精麻醉自己，但都无济于事。有一次，在大量服用安眠药都无用的情况下，她一发恨，将点着的烟头戳向自己大腿。一股焦糊味伴随一声惨叫升腾。从此后，她的大腿上的烫伤逐年增加。这也是她从不穿裙子，从不去公共浴室洗浴的原因。
　　 五
　　 七点刚过，她在闺蜜青平的陪同下走进婆婆家的小院。青平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那里边是她挑选的一整套高档衣物。
　　 在小院门口迎接她的儿子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男子汉的悲声，像绝望的狮子的凄怆的吼叫。她咬着嘴唇，努力克制自己，尽量减少儿子内心的悲痛。
　　 逼窄的客厅里，人们给她让开地方。当她瞅见他双眼紧闭，面如土色的脸孔，她没有悲伤，早年间对他的怨和恨，刹时变成了愤怒。骗子，你不是说病好了伺候我吗？她咆哮着，像狂颠的困兽，一把夺过青平抱着的包袱，狠狠地朝他掷去，用变调的嗓音骂道：老子给你买下新衣服了，你穿上滚吧！
　　 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之后，她晕过去了。
　　 三天后她抱着他的骨灰盒坐车离开了殡仪馆。之前有一场争论。亲戚问，往哪里埋？她答，不埋。亲戚说，胡说哩，不埋咋成？她说，火化。婆婆反对，咱这里不兴火化。她说，别人不兴，我兴。亲戚和稀泥说；再商量商量吧！她说，我的男人我做主，不需要商量！
　　 从此以后，人们发现每年情人节时，她都会买一束玫瑰花捧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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