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灵隐寺，像一幅墨迹尚润的画。缭绕的香雾，自人们头顶盘旋而上，漫过飞檐和吻兽，汇入寥远的晴空。花香仿佛被掐在看不见的地方，浓浓淡淡，隐隐约约。忍不住东张西望，试图寻到那口涌动香气的花源。身后的人们，正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一个身影突兀出现，他五体投地，双手向前伸直，起身，走三步，再五体投地匍匐，双手向前伸直。四十多岁的男人，夹克衫牛仔裤，脸上闪着碎碎的暗光，仿佛缀满抖动的珠子，近了，才发觉是满脸泪水。那泪水，让他胡子拉碴、沧桑遍布的面孔释放出一种圣洁和庄严。心下一怔。门口香案前下跪的人排着长队，有人探身过去，将手中的红票子投进功德箱。我身边比肩接踵的游客中，信众可谓不少，但无人有他这般坦荡而不计后果的勇气，仿佛眼前人都不见，天地间只有他和神。
　　 古樟树的枝条在空中搭建起一把露光大伞，一只大鸟飞过，翅膀带起一股清风，就在那里，在清风与大伞之间，隐约出现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形象，没有修剪过的红胡子乱蓬蓬地占据了大半张脸，咄咄逼人的大鼻子直撅撅矗出来，突出的颧骨，让原本的小眼睛看起来大了很多。他正在微笑，那微笑不残忍，也不善良，却像森林之神那般绽放野蛮而快乐的光芒。他是毛姆笔下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取舍人生的人，那个敢于打破既定世俗生活模式，放弃社会地位，被人们誉为不合时宜的人。后世读者都知道，斯特里克兰特是毛姆以高更为原型塑造的小说人物。他拥有稳定的收入，稳定的家庭，是一位尽责的父亲、木讷的丈夫和老实的证券经纪人。他跟妻子组成一个中产阶级的普通家庭，过得舒适安逸。所有这些描述下的潜台词，不怪乎他像我们中的某人，每天过着简单平静烦琐的生活，按时上下班，月末拿薪水，交电费水费物业费燃气费电话费和孩子们的学费，定时在家里举办一场晚宴，招待社会名流，稳固社交关系，为声誉添加足够重量的砝码。眼下虽然略显局促，但只需熬上十年，他就会拿到丰厚的退休工资，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购置帆船或者岛屿，然后周游世界。
　　 这世上，不止在文学作品里，包括现实生活中，的确有那样一些人，他们看起来与我们一般无二，庸常俗气，纠结于蝇头小利，茫然而随波逐流，即便曾经怀抱理想——做地主婆，拥有一定量的资产，或只是想在挑醋栗种子或者掷卡芒贝尔干酪比赛中夺冠……生命的每个阶段，命运都会设立一个隐匿点，一个花火般的闪耀时刻，敏感如他们，会提前察觉，感激、窃喜并蠢蠢欲动。但只有敏感而勇敢的人，才会领悟到其中的奥义。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敏感而勇敢的人胆敢抛却积攒的名望和地位，将人生重新清零，赤条条跃过那扇看不见的门，让一切从头开始。斯特里克兰特显然是少数人中的极少数，他敢于冲破自己的舒适圈，敢于抛弃曾经为之奋斗半生的事业，义无反顾地离开苦心经营的家庭，像一位狂热的信徒。他当然无法预料门外的世界，是开满荞麦花的原野？是月色溶溶的良夜？还是凄风苦雨咆哮的海面？但他无比笃定，在某个掩蔽的山谷，长满奇怪的树，开着奇怪的花，寂静无声，那就是他的皈依之所。
　　 不同于杰克·伦敦笔下的马丁·伊登，也不同于马尔克斯笔下的阿里萨，这两位的人生，都是被那个叫做爱情的火柴点燃的。马丁·伊登选择勤奋写作，来证明自己并改变生活的贫穷，而阿里萨恰恰相反，他用等待，来增加生命的厚度。这点上，斯特里克兰特跟东方的弘一大师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都是怀抱信仰，用力跳向毫无保障的空无未来的勇敢之人。浩渺的江面，就像空茫茫的生之绝境，当妻子哀怜的声音响起，弘一双手合掌：请叫我弘一。而斯特里克兰特的回答是：“我告诉你我得画画。我管不住自己。一个人掉到水里。他以何种姿态游泳无关紧要，游得好坏也无所谓，他不得不挣扎出来，别让自己淹死才是大事。”为了这个被世人嘲笑而自觉事关紧要的愿望，他住进巴黎脏乱差的小旅馆，试图给想见识巴黎夜生活的伦敦人做向导，却因穿着太邋遢而把观光的人吓跑，干过翻译专卖药品广告的活儿，做过房屋粉刷匠，偶尔运气好会有人找他临摹一幅退休管道工的画，因饥饿而生病，最后定居塔希提岛，身患重疾，垂死前仍执着地握着画笔……
　　 现实的高更，在穷困潦倒的后半生，一直在诘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个宏大的哲学命题。当杜尚们引导着达达派用空灵模糊的艺术表现手法席卷欧洲文艺界的时候，高更已经作古十多年了。这位沉浸在塔希提岛热带风情里的印象派画家，并未曾想到十多年后，世界将以另一种方式被艺术所表达。这是欧洲的遗憾，也是全人类的遗憾。小说《月亮与六便士》尾声部分，斯特里克兰特用离世的方式，才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他——一堆令人厌恶的，残缺不全的，阴森可怕的东西。库特拉斯医生鼓起勇气，才弯下腰，去查看这堆乱七八糟的恐怖物。那曾经是一个人。突然，医生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是他瞎了呀。”
　　 “是的，他瞎了快一年了。”
　　 而盛放斯特里克兰特躯体的那间幽暗的房子，从四壁到屋顶，到地面，是他留下的一幅巨型画作——世上最绚烂、最美丽、最无羁的梦。气势磅礴，激情四溢，同时又充满恐怖。小说中，这幅作品，最终被烈焰吞没，成为灰烬。但所有读者都将相信，这世上一定保留着那样一间被画笔描摹铺陈的房间，那里是最深的红尘，也是最美的天堂，有最靓丽的红，最深沉的绿，最忧郁的蓝，最热烈的橘，最纯洁的白，最淫荡的紫，它美丽无比，却充满污秽。
　　 美是奇妙又奇怪的东西，一个挣脱肉体的灵魂，用力摆脱物质的束缚，终于触摸到天地之间的绝美，他怎愿低下高贵的头颅？现世有多无奈，多残酷，多冷寂，文学的表达就有多热烈，多令人心动而神往。艺术最终要抵达的极处，为人们的生活提供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既远又近，既可触摸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