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是让人安稳的，让人安静的。恰如一粒尘埃，天干物燥的时候，你总也停歇不下来。落进衣褶里，四处奔波着；粘在轮胎上，日夜旋转着。风怎么吹，就怎么走，似乎身不由己，又似乎无限自由。谁也无法阻止你的脚步，谁也无法取消你的旅途——除了这深秋的、清凉的、缠缠绵绵的雨。唯有它能让你暂时停歇下来，稳定下来，宁静下来。没有你在空气里翻腾，没有你在阳光里折腾，这世界也就暂时清凉起来，清静起来。
　　 树叶黄，有树叶黄的好处。脱下绿色的戎装，甩干沉重的水分，身子也就说不出的干松，说不出的轻松。不必日日站在树梢上守护什么，不必夜夜黏在树梢上期盼什么。西风招一招手，就很轻易地随他去了。来一场小雨也行，洗净纤尘，洗尽盛夏那火热的骚动。红就红得更加绚烂，黄就黄得更加鲜艳。如成熟的少妇刚刚沐浴，不涂胭脂，不抹香粉，清爽且清纯。雨点敲打树叶叮叮咚咚，雨丝弹拨树叶铮铮淙淙。这曲调像古琴，像古筝，像从伯牙、子期的高山上，缓缓流下来的清澈的溪水。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天气，最合适撑了油纸伞，独自走进树林间。湿漉漉的草尖，湿漉漉的树干，湿漉漉的发尖，还有湿漉漉的洗尽尘埃的心田。脚下的树叶软软绵绵，绿色的苔藓生在树干的阴面。落叶间的野菇，是没人来采的；树洞里的小鸟，是没人来掏的。野菇上的水珠，慢慢凝结，慢慢膨大，跌落下来的身姿很是丝滑。树洞里的花啄木鸟探出小脑袋，学着你的样子，一会儿望向天空远处，一会儿望向树林深处。远处是灰蒙蒙的，深处是湿暗暗的。这样的背景，让树叶的颜色显得越发明丽，金黄的、火红的，或者在金黄中还透出些绿意的。沾了雨的叶片慢慢湿重，缓缓从树枝坠落下来，落在你的纸伞上，落在你的肩膀上。那细微的瑟瑟声，好像在和你低声细语。细语它清凉的秋天，它火热的夏天，它温暖的春天。
　　 于是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的土地上，树林是很多的，一大片一大片。不像现在，找一片幽静的树林都有些艰难。那时的秋天，色彩也是很多的，绚丽斑斓。寒露过后，老枣树、老杨树的叶子就被露水浸润得金黄。霜降过后，棠梨树、青茅草的叶子就被白霜腌渍得火红。那些老柳树最禁折腾，到了立冬，依然青青的荡漾在风中。于是秋天的树林，就如宣纸上随意泼了些水彩，冷的色调和暖的色调交杂着，渗透者，融合着。风吹叶落，色彩缤纷。
　　 约小伙伴们去林子里玩，最喜用力踏着那厚厚的落叶，听它们沙沙地发出呢喃。喜鹊和麻雀在树枝上唱歌，紫色的野菊火热地盛开着。走累了，就躺在落叶上休憩，嘴里叼的狗尾草，在风中摇呀摇。要不就打几个滚，就像耕作之后，卸了套的小毛驴。抓起大把的叶子往人家头上撒，也不管是女的还是男的。要不就爬到树梢上，使劲摇晃，看那些叶子簌簌飘落下来，红红黄黄。要是飘一些小雨，那就再好不过了。也不戴斗笠，也不披蓑衣，就那么湿漉漉的在原野上跑。发梢是雨，鞋底是泥，嘴里胡乱喊些小曲。等人家跑到树底下，就抬起脚猛地踹那树干，让大颗的雨滴哗啦啦落在人家头发上。
　　 如今，这静静的落雨的林子里，是没人陪伴的，似乎也不需要谁来陪伴。一个人，一场雨，一片树林就足够了。索性把雨伞收起来，抛在一边，在这没有路的林子深处撒欢地跑；像一匹没有笼头，没有嚼子的小马驹、小叫驴。想要唱一首老歌，却发觉歌词和曲调早就忘了。于是扯开喉咙胡乱地喊，没有调子也没有词，有的只是一种许久，没有体味过得情绪。这情绪恰恰与这静静的雨相反，又恰恰与这静静的雨相宜。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林子，没有来过这原野，没有来过这季节，尤其还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细雨如丝，如一根根从天上垂下来的晶莹的丝线。这丝线来自织女的指尖吗？如此柔软，如此细腻，如此缠绵。没完没了的，飘了一夜又一天。我若能将它们编成一根绳，一定要顺着绳子爬上天空。爬到织女的云宫，伸出麻木的手，去触摸那云的轻柔，虹的温柔。这丝线来自仙人垂钓的银河吗？如此纤细，却又如此柔韧。用手是扯不断的，用刀是斩不断的。在这湿淋淋的，寂静的下雨的天，索性就做一条鱼。死死咬住那银钩，盼着那河边的仙人，能将我钓到天空去。将我抛进银河里，任我在莲叶间游来游去。游到南游到北，游到东游到西。真的如此，这缠绵的宁静的雨就不会辜负我；我也绝对不会辜负，这缠绵的宁静的雨。
　　 一个人在这小雨中胡乱地想，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胡乱地走。不觉已走到林子的最深处，季节的最深处，思绪的最深处。林子渐渐昏暗，看不见喜鹊和麻雀，从眼前飘过的只有湿湿的落叶。小雨渐渐稠密，悄悄地和树叶细语，和野草细语。还有我的思绪，也和这意境一样渐渐迷蒙起来，渐渐稠密起来。本来和自己说好的，什么都不想。只需独自在这难得的秋雨中，随便走走，随意徜徉。可不知不觉，自己走得太远了，自己想得太多了。猛地抬起头，眼前突然开阔起来，突然明朗起来。一条黑色的柏油路奋力奔向远方，路上许许多多的车辆，拥拥挤挤，匆匆忙忙。
　　 我已走出这深深的幽寂的林子，我已走出这绵绵的宁静的秋雨。可以回头，却再也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