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不想碰到老表。
　　 整天吆三喝四，吹牛灌水，人见人烦。回回路头路尾碰见他，还没开口，他便要训上我一顿。
　　 “瞧你那副熊样，一天到晚，就只晓得窝在你那猪屋里。人都快给窝霉了。没事出来嘛！跟你老表去混混世界。”
　　 “吹啥牛皮？整天说出来，出来有啥好事嘛？你当我不知道哦，就算有好事，你也记不得你这老表。”
　　 有一天我恼火了，忍不住将他一军。
　　 “废球话，你说的呵，等叫你的时候再推三挡四，磨叽叽的像个婆娘客，我就跟你翻脸。”老表怒道。
　　 我点点头，笑：“要得，算我一个，说话要算数。”
　　 隔了几天，厂里放假，八九点钟，我还在床上，早饭也没吃，迷迷糊糊间，听见咚咚楼梯响。
　　 “老表，还在睡懒觉，快点起来。”老表拍得铁门砰砰直响。吼叫道。“再不起来，把门都给你踹了。”
　　 “干嘛？”我睡意朦胧开了门，打着呵欠。“不上班不睡觉干嘛？”
　　 “你不是想做事吗？好事来了。”老表说。
　　 “啥好事？”我一下子来了兴趣，精神为之一振，身板为之一挺，吞了半个呵欠在肚子里。
　　 “打架。”
　　 “打，打……架？”
　　 我心猛地跳一下，怀疑耳朵听错了，眼睛直勾勾打量老表，看他是不是真的说过这句。
　　 老表的眼神很真诚，不像在骗我。
　　 我顿时萎坐下来，半是慌乱半是恼怒地道：“有没有搞错，叫我去打架。打架找我？我可是大大的良民，像是打架的人么？不去，不去。”
　　 “我说是好事来的，你就信嘛。又不是叫你真的去打。”老表见我恼怒，笑嘻嘻劝道。
　　 “叫人去打架还说是好事，有你这样的老表吗？你骗谁？当我是三岁小孩子，我可不糊涂。”
　　 “喂，先是你自己说有事找你的，现在又反悔了？”老表生气了。
　　 “不，不是，我是说我没力气，打不过哪个。何况我还没有吃早饭，肚子是空的。”我赶紧找一堆理由，并装可怜。
　　 “我说怕啥嘛。实话给你说，就是叫你走一趟，凑个人数。不会亏了你的，五十块钱一回，比你上班强多了，一会儿就回来了，难道你就是这么胆小怕事？没球用的一个人，还是不是男人哟。”
　　 老表真是恨铁不成钢。
　　 “那，真有五十块？真的……只是凑个人数？会不会用刀砍呀？”
　　 不知是老表的“没球用”起了作用，还是五十块人民币让我心动。
　　 “不用刀还叫打架。”
　　 “那，我还是不去的好。倘若刀砍到我，我就亏大了。”
　　 “烂泥包！怕什么嘛，有我在，我担着。我说不怕就不怕。今天我们人多，真要打起来也轮不上你。要不是人家打电话要我找一百个人去，我才懒得理你。人家是大老板来的，真要叫人打架，也不会找我们这样的人，去不过是做做样子，抖抖威风。你就当去看看热闹，还可以赚五十块钱。”
　　 “会有……这么的好事，你不会骗我？”
　　 “哪来这么多废话，再不起来给你掀了。”老表有些急了。
　　 一来老表说得我有些心花起来。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事情！有趣！
　　 二来怕老表真的生了气，不理我了。说不得哪天我还要他罩着呢。
　　 我只好爬起来，套上裤子，打定主意，只去瞧一瞧。一有不对劲处，立马溜之大吉。
　　 临出门，还有些担心。
　　 “我要不要先给我老婆留张字条？告诉她一声。”
　　 “你真是多事，就你这号人，能干多大的事？到时少你一根头发，我都赔给你，好不好。”
　　 老表把个胸膛拍得啪啪真响。
　　 我半信半疑跟着老表出了门。
　　 出了出租屋村落，穿过一条小巷子到了外边一条马路。路上已有三二十人聚在一起，他们都在等着老表。个个笑容满面，悠然自得，不像要去打架，倒像是要去游玩。
　　 不过看他们的手中，个个都是拿着家伙，如同电影里的黑社会出门一模一样，用报纸裹着，二三尺来长，看样儿不是铁棍就是砍刀，再就是西瓜刀。
　　 还在手掌间轻轻地拍摔着。
　　 看到这架式，我心里一哆嗦，老表还说简单，就是这么简单的，拿刀拿棍的，一旦出了什么乱子，我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快。我可真是“上有八十岁的老母须要养活，下有三岁孩童嗷嗷待哺。”
　　 老表的胸膛，我向来不大信。
　　 这世上没什么便宜能让我占，还是回去睡觉最为稳妥。
　　 老表站在大路边上，掏出电话，大吼大叫：“你他妈的还不把车开来，找挨打哟，妈的，在十分钟内不把车弄来，误了事，就有你好看的，砍死你龟儿子。”
　　 老表打完电话，就给这一帮人训示。
　　 “大家的样子要做足点呀，见机行事，不要搞出麻烦来。”
　　 回头见我空着双手，溜向后面。
　　 ——我正准备偷偷溜乎。
　　 老表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跑到旁边一个小报摊卖了一份《参考消息》。塞给我手中，我有些茫茫然，不知老表忽然给我买一份报纸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我给他们上政治课？做战前动员？
　　 跟着又见到老表四下寻着，到处翻找，最后从垃圾桶里拖出一条二指宽，一尺五左右长的塑胶破尺子，就近在块破布上擦了擦，尖着手指捻着，跑过来劈手夺去我手里的报纸，用它把这把破尺子裹了起来。
　　 看看与他们手中的片刀差不多，才塞到我手中。
　　 “拿着家伙，样子凶点，腰杆挺直，雄起，你说这样子，哪个敢惹你。”
　　 老表居然弄了个假家伙给我，还叫我雄起，这不是在害我。
　　 万一真有人砍我，我不是连挡一下子的东西都没有？
　　 这让我大大的不安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敢说出。怕人笑话，打定主意，不管咋样儿，一旦有事，赶紧跑，别充英雄。
　　 报纸上好像说哪打仗了，死了不少人。
　　 这时一辆大客车开来，车上坐了半车人。车一停，大伙一涌而上。
　　 只有我，还在试图翻看这张裹破尺子的报纸，想搞清哪里打仗啦。
　　 “真他妈的一呆子。”
　　 老表又好气又好笑，从我手里一把夺过，重新裹好，用它拍了我脑袋一下。骂道：“叫你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现在发穷忙。”
　　 车行没有多长时间，到了一家工厂门口。
　　 厂门口也围有二三十人，为首一位，是条胳膊上绣龙的黑大汉，他一件花衬衣系腰间，气汹汹挥动膀子，嘴里还在怒吼什么。
　　 老表见到，马上叫停车，车还没停稳。老表吼了一声，率先冲下车。
　　 厂门口，那大汉闻声转过脸，紧盯着我们。
　　 我躲在众人后，看对方好几人我是认识的。他们就住在我出租屋不远处，偶然碰头时，还会点头问好。
　　 这会儿都装着互不相识。
　　 老表上前，双手抱拳，叫道：“兄弟，哪条道上的，少来这里张狂，大家出来混，万事要讲个理字。”
　　 黑大汉终于等来了对手，似乎松了口气，待到老表把话说完。也不示弱地吼道。“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书上好像是说十八年吧。”有人在旁边小声补充。
　　 我忽而乐了。这场架，肯定打不起来。
　　 因为这黑大汉同老表是老相识了，而且关系极好，经常和老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搓麻将。
　　 只是不明白，这会儿两人为何要装得一点都不相识，还成了冤家对头。相互间卖力地叫板，拍着胸膛，吼声不断。
　　 显得滑稽可笑。
　　 我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悠然。
　　 看来这件差事确实还算不错，老表的确没有骗我，只是来凑凑人数的，架是绝对不会打起来的，所以不会有腥风血雨，不会有刀光剑影。
　　 我继续往下瞧，想看看对方阵营里有些什么样的人物。
　　 一个小个子男子落入我眼帘，一看到他，就想起这家伙两年前曾借我二十块钱，一直拖到现在没有还。
　　 搬了地方已不知会我一下，我又没时间去找他。
　　 虽然我欠别人的时有忘记，但别人欠我还记得牢牢的。
　　 选日子不如碰日子。今天碰到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把我的欠账收回来。
　　 那小子见了我，大约已想起二十块钱的事。自觉理亏，有些气妥。脖子往后缩了缩，想躲到人后。
　　 我可没有那么容易被骗过去的人，一个箭步冲过去，指着他鼻子骂道。
　　 “狗日的，两年了，钱该还我了吧。”
　　 小个子有些尴尬，肯定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债主，身不由己地往后缩，他越往后缩，我就越往前凑，一直逼退到墙角，他才讪讪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没带上，改天好不好。”
　　 “谁给你改天了，不行，改天我又找不到人了，我今天一定要到手。”
　　 我得理不饶人，在那里大声和他争吵。这时不知从哪里窜过来一个大块头，猛地往我肩头上推了一下，低声喝道。
　　 “捣什么乱子，个人恩怨，过后再说。”
　　 唯他推我力量有些大。我又没有注意，我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跟头。
　　 “老表，他们打我。”我扭头大叫。
　　 老表正同黑汉论说各自的辉煌。闻之，看了一眼。脸色有些变了，手一抬，也推了黑大汉一把。
　　 “你们想干啥？”
　　 “你们又想干啥嘛？”
　　 黑大汉毫不示弱，回敬了一下，他俩个，也就开始相互推推搡搡嚷嚷，两边人马一时不明就里，也都开始加入了到这个行列来。乱吼乱叫，各自挥舞手中的兵器。
　　 一场战争的爆发，大抵就是如我这般惹出来的。
　　 瞧这阵势，我吓得手足没有放处，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想来他们都是相识的，本来不会打起架来，可是给我这么一闹，反而真的要打起来。
　　 我一不小心惹出了麻烦，却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正当我惊慌失措之时，听得“哗啦啦”一声巨响，声音盖过大伙的吵架。
　　 大伙一下子愣了，不约而同住了手。
　　 停止了争吵，扭头去寻找。
　　 不知何处飞出的一块石头，把厂门内一大块门玻璃砸得个粉碎，破玻璃散落满地，阳光下显得光怪陆离。
　　 门玻璃一响，厂里立即跑出位年轻小伙子。叫过老表，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老表笑笑用手划了一圈。小伙望了一眼众人，匆匆忙忙进去。
　　 小伙走后，老表使了个眼色，黑汉会意，双方自觉后退一步，分成两个阵营，又开始先前的游戏。
　　 不久，从厂里出来三四个人，分上了两辆小车，走了。
　　 刚才出来的小伙子，把一个信封给了老表。说，“老板今天特满意，酒店订了十桌席犒赏你们，真辛苦你们了。”
　　 待小伙子走后，大伙像哥们一样聊着天，老表开始吹。“他刚才问我来了多少人。我说八十个。”
　　 “你妈来的，把我叫的人都算在里面了，等会我报数可要借你叫的人才得。”黑大汉笑。
　　 “他们为什么？”有人问。
　　 “鬼晓得他们在扯啥儿。有可能是吃饱撑着，也可能是喝乱了一杯酒，再可能争一个女人。不过都是在争个面子，抖个威风。我们可不管那么多，我们只想赚钱。”
　　 “那架还要打不打呢？”
　　 “打啥架？我们都是尘世的小混混。”老表和黑汉都笑了。“来看热闹的。”
　　 看来世间许多事，我有太多的不知。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