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下午二点钟左右，夏语冰走进了小芳工作的发廊。因为没生意，表姐还在布帘后面的小隔间里睡午觉，只有小芳坐在靠背转椅上翻看一本时装杂志；由于年代久远，那本杂志已经发黑，而且，书边差不多全卷了起来。小芳似乎一直在盼望着她的到来，看到她进门后，一下子就蹦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不过，她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松手请夏老板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从梳妆台抽屉里翻出那听龙井茶，泡一杯，送到夏语冰手里。
　　 小芳真懂事！我儿子比你小不了多少，可还是懵里懵懂的。夏语冰赞道。
　　 您儿子？他也在南明吗？啊，我只是……只是……小芳没只是出什么名堂来，脸却无缘无故地红了。夏语会心地一笑，扯着她在身边坐下，然后说他不在南明，由他姥姥带着呢。说着说着，她眼圈就红了。小芳注意到了这一点，体贴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说夏老板，您别伤心！等您的事业更发达了，您就可以把他带在身边了。夏语冰也意识到她是来邀小芳去玩的，便展颜一笑，说谢谢你！今天我请你去展览馆看哈尔滨冰雕艺术展，行吗？哦，顺便一起吃顿晚饭。你不知道，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我儿子，感觉挺温馨的。小芳说她也感到很温馨，而且，她早就听客人们聊过冰雕艺术展。但是，她既没推辞，也不说同意，只是朝夏语冰看了看，又转过头去朝布帘里看了看。
　　 哦，你是在担心没人守店子吧。不要紧，我跟表姐说。夏语冰听到了表姐在布帘里发出的轻微鼾声，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站起身来向布帘走出，没料到，表姐却突然醒了，在她刚刚抓住布帘的时候一骨碌从洗头床上爬了起来。她怔了怔，然后伸过手去问候道：表姐好！打搅您睡午觉了吧。对不起！枯瘦的表姐抬手抹了抹头发，笑咪咪地应道：夏老板好！
　　 我想带小芳去看一看冰雕艺术展，您没意见吧。夏语冰抓住时机说。
　　 意见？我怎么会有意见呢？您来照顾我们的生意，我们感激还怕来不及呢。表姐还是笑咪咪的，不过，夏语冰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得付出台费。男人带女人到店子外面去，不管做什么都得给出台费，这是通例，可女人带女人出去，该区别对待吧。您别担心，所有费用由我承担，夏语冰强调说。
　　 哦，请喝茶。表姐把夏语冰让回到沙发上，继续说，这我怎么会担心呢？您是大老板，当然不会让小芳出这些钱的。不过，您知道，我们是做小生意的，一个萝卜顶一坑呢。看到表姐的脸缩得越来越紧，夏语冰明白不出钱是不行的，便装出一付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对不起！我忘了我该付出台费。喏，是一百块吧？夏语冰打开塞得满满的钱夹，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到表姐手里。啊，谢谢！谢谢！对不起！这是规矩，我也没办法。表姐迅速弯腰把钞票插进帖肉的袜筒里，然后挺直腰杆连声道起歉来。
　　 没关系的！坐上出租车后，小芳也低垂着眼睑向夏语冰道歉，夏语冰抓住她的手拍了拍，又说，既然这是你们这一行的规矩，那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是，规矩是人订的，总得看人来吧。小芳气恼地说道，还噘起嘴。从她这个动作中，夏语冰再次清楚地意识到，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是，哪个女人不是从孩子长大的呢？你一定很讨厌这一套吧？她问道。是的。每天都是这些臭规矩，每天都是……那些色鬼。小芳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夏语冰，气呼呼地说。可是，总归会有一些好人吧？比方说蒯老板，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他……他……小芳他了几声，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来。
　　 他也像那些色鬼一样吗？不会吧。夏语冰问。
　　 不。小芳急急忙忙地答道。可是……可是，表姐一会说他也不怀好意，一会又说……要我抓住他。
　　 抓住他干什么呢？夏语冰故作不解地问道。哦，我明白了，从他身上榨出更多的出台费，对吗？小芳红着脸，瞄了瞄夏语冰，然后低下头去解释说，是。不过，也不全是，还有……
　　 那……还有什么呢？夏语冰急切地问道。
　　 小芳似乎感到了她语调的变化，抬头看了看她的眼睛，稍后，就露出扭捏的神情。夏语冰明白自己交浅言深，太急了，不过，此时退回去已经迟了，便顺着话题继续问，你喜欢他，对吗？看到小芳果然露出戒备神情，她有点慌。不过，如果这一关也不能过的话，那她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和她深交下去了。于是，她正脸正色地接着说，你别介意，我没其它意思，只是关心你。我熟悉蒯老板，知道他确实还没结婚，而且品行很好，又有钱。在这个社会里，这样的男人已经很难找到了。当然，他比你大很多。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娶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或者，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嫁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再说啦，蒯老板长得很帅，而且，很懂得体贴女人，不是吗？
　　 小芳没吭声，渐渐地把头扭向车窗，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一会儿，她扭过头来，脸上已经挂上了晶莹的泪花，神情却很坚定。她说，我是绝不会和他结婚的！
　　 这该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流露吧。
　　 夏语冰适时地伸手搂住小芳的肩膀，帖着她的耳根低声说道：啊，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些事的。毕竟你还小，还没到考虑这种事的时候呢。
　　 31
　　 冰雕艺术展设在展览馆后院，从外面看，像是一座巨大的蒙古包，前面空坪上摆着几台巨大的制冷机，发出很大的响声。穿好棉军大衣后，夏语冰和小芳迅速进了门。小芳的老家就在离南明不远的绿劝县，难得看到一次雪，从未见过冰，突然置身于这片美仑美奂光怪陆离的天地，高兴得不得了，穿花蝴蝶似的在冰雕群之间跑来跑去，还时不时地用手摸一摸，甚至把脸贴上去。因为穿得臃肿，夏语冰本来不想照像，可小芳看到设在场内的宝丽莱照像亭之后，就赖在那儿不动了，没办法，夏语冰只好和她照了一张合影，然后又让她单独照了两张。也许是那些或红或绿、或蓝或紫的灯光的影响，夏语冰的心神有点恍惚，模模糊糊地感觉像是置身于地狱，不一会，她就呆不住了，扯着小芳出了门。
　　 重新回到初冬睛暖的阳光底下，夏语冰的心情好了些，又和小芳随心所欲地聊了起来。不一会，她们就在展览馆路找到了一家中档餐厅，选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小芳时常跟着蒯富出入各种档次的餐厅，而且，不管在哪儿，蒯富都是让她点的菜，此时也没想到请客的是夏语冰，而不是蒯富，没等夏语冰作出任何表示，就随手拿起菜单点了起来。好在，她似乎对那些高档菜肴并不感兴趣，夏语冰便索性由她点，自己只加了一份白水煮苦菜。
　　 在等菜的时候，她随意地问起小芳的家庭情况。小芳坦率地说了一通，用一个字概括，那就是很普通，当然，她自己也没什么故事，就是书没读好，初中毕业后就跟着表姐来到了城里。夏语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意识到自己已经形成了一个判断，那就是小芳的家庭也属于所谓的弱势群体。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小芳是弱势的，可一旦与蒯富结合起来，便成了强势的。同理，她自己过去是强势的，可一旦落难，便比鸡也不如啊。夏语冰的心情再次变得阴郁起来，她不耐烦地大声喊服务员，要她赶快上菜。服务员的态度也不好，说她也没办法，厨房里正给几个包厢做菜呢，让她再耐心地等一会。夏语冰很想冲她吼一顿，可是，她随即想起了上午的遭遇，便忍了下来。
　　 在这个社会里，谁不格外尊重强势群体呢？你不懂，就得付出代价，被污辱的代价。
　　 吃完饭，夏语冰迅速把小芳送回发廊。她不知道，继续和这个清纯的女孩呆在一起，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从发廊出来后，她沿着街边游荡着。不一会，她注意到了一个摆在地上的书摊。这是这座城市的重要景观：一到黄昏，摆地摊的全从旮旮拉拉里涌上街头，有卖瓷器的，有卖书画的，有卖旧鞋旧衣的，甚至还有兜售海洛因的。夏语冰常年在街头游荡，对这种情景已经习惯了。可是，此时她却感到眼前的景象很扎眼，似乎一切都笼上了一层悲哀的色彩。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可是，到盘龙旅馆前面，她又碰到了一个书摊。她赌气似地蹲下来，漫无目标地翻看着。不一会，她捡起一本《奇门遁甲》，模糊地想起了一些古代术士，比如周文王、刘伯温和东方朔，等等，便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就着街灯把那本书浏览了一番。恍惚间，她感觉书中有些图形与挂在家里的那本通胜日历上的图形相似，便打定主意买下来，研究研究。她问摊主要多少钱。摊主抬起头来说只要十块。夏语冰打开钱包，却只翻出了八块。真险，差点在小芳面前露了馅。她对摊主说，她只有八块。摊主是一个落拓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然后说，看来您也是一个爱书的人，八块就八块吧。夏语冰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抖着手把钱递给摊主，然后，仿佛害怕别人识破她的秘密似的，急匆匆地拐上了宝善街。
　　 32
　　 吸取上次的教训，蒯富早早地从夏语冰那里出门，赶到俱乐部去审帐。由于时间还早，换好会服后，他爬上二楼，准备去台球室玩一会。刚好，他在门口遇上了安宁的鲁老板，两人寒喧一阵，然后，就走到一张台球桌前对赌起来。输赢是一千块钱一局，这对蒯富来说，原本是无所谓的。可是，他感觉他很兴奋，每一杆打出去都充满着一种盲目的不受控制的力量，进球却又不可思议的准确。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取得的胜利总潜藏着不可避免的祸患。可是，他也知道这种状况是不能控制的。于是，他便放任自己一杆一杆地打出去。最后他果真赢了，心情却有点压抑。走吧，时间差不多快到了。鲁老板打开公文包，点出三千块钱递给他，然后又敬上了一支香烟。好的。谢谢！蒯富伸出手给鲁老板握了握，然后和他分道扬镳，去各自的会议室。
　　 会议很快就进入了审帐程序。先审的是胖哥的，蒯富聚精会神地听着，不过，直到胖哥把所有开支项目报完，他都没有发现漏洞，而且，由于胖哥听从他那次在安宁的建议，花了二十多万块钱把李老师送去省美术学院学习绘画，按通例，是该予以奖励的。可是，他终于想到了一个问题：胖哥自己只花了十万，其余十多万是学校的，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该予以奖励。于是，三个人争论了起来。胖哥辩解说，他该得到奖励加分，道理在于：其一，他确实为情妇花了十万，而他老婆和孩子都从未得到过这种待遇；其二，学校那十多万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但与他自己的在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因为这笔钱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他即便不用这种方式花在自己身上，也会在适当时候据为已有，然后，再把它花到李老师身上。瘦高个显然是站在胖哥那一边的，虽然没说出什么道理来，却一个劲地嚷嚷，该加分！该加分！！最后，二对一，胖哥得到了奖励加分，使蒯富感到很窝火，接下来，他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倾听瘦高个的汇报。
　　 瘦高个是上海人，年轻时曾经下放到西双版纳做过农场工人。改革开放后，他向朋友借了些钱，利用自己熟悉上海与西双版纳两地情况的优势，做起了橡胶生意，赚了钱，又在西双版枘办了一个中型橡胶加工厂。最近，橡胶市场持续低迷，他的经营步入了困境，很想通过俱乐部搞到一笔贷款，在西双版枘买下成片荒山，改行种橡胶，做园主。因此，他近几个月都把开支控制得滴水不漏。可蒯富相信，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滴水不漏的东西。他很快就挑出了一个问题：这个月，瘦高个的母亲去世，他却只花了五千块钱，把尸体悄悄地拉到火葬场烧掉，了事。很明显，这与俱乐部的通例是相符的，可是，他坚持认为这违反了通例。高所长觉得蒯富是在强词夺理，便敲了敲桌子，要求蒯富说出理由。于是，蒯富便认真地向他的同仁们剖析起这件事情来。
　　 他认为，首先该正确理解俱乐部的通例，不能光看表面。俱乐部形成这种通例，究竟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在他看来，无非是要把所有会员的消费观念彻底颠倒过来。而在丧葬这件事上，究竟怎样做才算是颠倒呢？他认为，一般人表面上很看重丧葬，因此，他们该做的似乎该是提倡丧事从俭，但是，这是一个误解，因为绝大多数人真正看重的是生时的享受，而不是死后的哀荣，因此，他们实际上该做的，就是旗帜鲜明地鼓励薄生厚死，甚至破产厚葬。这才是真正的颠倒呀，同志们！这才是真正的颠倒呀，同志们！！他感觉自己言之成理，禁不住地激动起来，手舞足蹈地喊道。
　　 他说的这些显然是大家没想到的，一时间都怔住了。最先清醒过来的是瘦高个，他跳起来冲蒯富喊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可是，究竟该是怎样的呢？他又说不上来。他转向胖哥求救说，胖哥，您说一说吧，不是这样的。您是校长，是有学识的人，请您说一说吧，不是这样的。胖哥的理性思维能力很强，很快就明白蒯富已经掌握了真理，是没法子反驳的。他盯着瘦高个看了一会，然后把脑袋垂得帖近裤档，再也不看瘦高个一眼了。没办法，瘦高个只好转向高所长，求救。他说，高所长，您是知道我的。我一向都对您惟命是从，对俱乐部忠心耿耿，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这次，我也是按俱乐部的通例做的。我可以举例，在其它会员组，有些人也是这样做的。再说啦，我们周围很多人都把丧事办得很隆重，我们要颠而倒之，不正该丧事从俭吗？高所长，请您说句公道话吧！我求您了。
　　 高所长也想明白了，蒯富说的是没法子反驳的，可是，要他作主来判定是非，无非是要他与俱乐部内部通常的评判标准做对，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他习惯性地敲了敲桌子，说，蒯富提出的看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可这与俱乐部的通常——对，我说的是通常做法又不同，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也无法定论。不过，我会向我的上级汇报，请他拿主意的。至于眼下的事情好办嘛，那就是按俱乐部的通例，投票决定。现在，你们三人就投票吧。听到投票二字，瘦高个赶紧把脸转向胖哥。此时，胖哥已经把脑袋从裤档上抬了起来，但是，他只是冷漠地对瘦高个摇了摇头。于是，瘦高个明白他是指望不上了，便扑嗵一声跪倒在蒯富跟前，还把双手搁到蒯富的膝盖上，仰着脸诉起苦来。他声泪俱下，可嘴里说的却是一般商人的苦处与梦想，是没法激起同情的。再说啦，他刚才还跟蒯富作过对，蒯富会原谅他吗？哭着嚷着，他自己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便霍地站起身来，怨毒地盯着蒯富看了一会，又扯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才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等待可以预知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