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推着人走，抑或人跟着时光走呢？其实，时光乃是运行一种程序，它从不服从主观，不听人的指令，只遵照于自然。虽时光在呈现，也有隐匿，其予人愉悦越多，更让人忽略其存在。于凛冬，时光也像凝滞之冰块，冰块若刃，其寒逼人，而待冰块消融，却恍若隔世，鬓发已霜。
　　 人也罢，物也罢，皆为时光的作物，被时光雕琢，被时光润泽，但也逃避不了时光对它们的销蚀与毁灭。
　　 时光使物生于山水，时光亦销物于尘灰，与时光恒者未见有。今有形于目者，明亦泯灭不见其踪。新陈之代，犹云之聚散，天之晴雨。
　　 虽然，还是旧历正月，空气仍有一点年味飘浮，不曾消弭。太阳露脸不一霎，气温蹭蹭上升，人不觉坠入春的包围。心细眼尖之人，可以看见原本光秃之枝丫爆嫩芽一点、两点，即使敛着的，其泄露之春意予人无穷遐想，莫非明儿桃李就要开花？莫非燕儿已在归回的路上？它们要一起赶春天的趟呢？
　　 草坪边那棵山茶，倏然张瓣。朵儿红红的，像点燃的火。我对于大红大紫之浓烈，尤感不适，就像女子的笑，如果过了头，也就浪了，不复美了。女子的笑，最美不过嫣然一笑。毫无疑问“嫣然”乃花开之唯美状态，且幽微的散着芳香，含蓄，柔忍，而不恣肆，不蜇人，不撩心。其实，于美而言，大抵是诸多私密元素之作用，这些私密元素，摸不着，看不见。私密元素之非常组合，造就美之非常。
　　 这山茶，我不太注意它，对它视若无睹，我从未于其旁久伫，凝视。虽然，其红如此热闹喧哗，灼灼若烧。对其靠近或不靠近，其在眼下或不在眼下，无甚区别。其叶儿，都是旧岁的，其绿偏暗，看得仔细的话，叶之每片，皆敷一浅层污垢，就像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人所架镜片。我视之蒙蒙，不知其视我若何？
　　 山茶花，其开，不代表春之莅临。严冽气候，其花也开。其对明媚的阳光尤敏感——那怕是刚下了雪，太阳从云层冒出，其花蕾就乍然迸裂，一簇一簇散开，一瓣紧一瓣，挤挤的，红攒成团，举起一个半球，像个拳头。
　　 百花还在禁锢之中，于忍耐中熬着，等待时机。山茶不俟残寒销尽，不再敛眸藏色，哪管风凌雨辱！绽也寂寞，堕也寂寞。其寂寞与我的寂寞无关。其花色虽是红的，仅仅一种颜色而已，其红虽不似花街柳陌那两瓣涂了胭脂的红。没有香气，即使口鼻凑近，不得一丝清馥。哪怕乍然而放之须臾，也然。如果，要说有的话，也只若别扭的八股，字里行间发出的气味。
　　 正月初八，一浏阳老表来鄙舍。先，喝茶胡扯闲聊。后，屋前屋后游目四顾，老表对我那些栽植无章无法，颇有微词，难免善意指点。他对花木种植很有心得。我这株山茶，他没有表现一丝兴趣。老表脚踩了山茶花的落瓣，说这山茶造型较次，故此，花躲的躲，藏的藏，开得不敞亮。山茶树形最宜冠状，如穹顶者佳，花开时，诸花皆不藏不隐，红绿相间均匀，红有绿呈托，绿有红照映，山茶如此才有情趣。说我这土质不宜山茶，不如伐了，易以石榴或红桂。我含糊以语，不然其云。
　　 花有躲着藏着的缘由，这有什么！人不也有不愿坦露的心事！人不也有瞒住的痛呢！人不也有不愿说出的话！我言语的声音只在心际振荡，回驳老表。
　　 山茶，以它自有的方式，开或者谢，要它就从人之愿，山茶不委屈？
　　 不过，老表对我这山茶的差评，还是影响到我。
　　 我开始怀疑，此非真山茶了。就一个“山”字缀前，本该不乏山之野趣，至少有几缕山野花木之自然芬芳。唉！也许人工嫁接，培植，弄巧成拙之故吧！其瓣重重叠叠的，密而无隙，又相互揉搓着似的。莫非有限的美之能量太分散了吧！？如果，其只有单瓣，围花芯一轮，薄薄的一轮，皆可光透，皆可露润，风栉之，雨浴之，诸瓣匀多补寡，匀有填无，岂不妙哉！？
　　 这复瓣的，一瓣贴一瓣，挤挤的，不见裂罅。除了热闹、嘈杂、拥挤，很难有品到别的什么滋味，就像好议论是非之长舌，其是非是，其非亦非。其花须黄黄的，却非清新之态，像是少了水分，恹恹的，不鲜，不嫩。我真不该有这种情绪的，物之美者，非一人之称誉而为美；我所贬，我所弃，非众所贬，非众所弃；我恶之，众好之。我不从众，故此，人不友我！人皆欺我！
　　 这山茶，栽时不盈尺，高不及膝，日增月长，高过我头。其色一律，所造视觉疲惫，如果可以消减，那么，我的心不会如此怏悒不爽。
　　 记不得当初我为何栽它，算来这山茶立于斯，不少于二十载风雨。也许，它融入我的日常，如日常中的空气烟雾野花小草一般，人怎么在意它好与不好呢？
　　 与山茶相对，我未曾有过多美之感触。其栽其于此，比此间只有一抔荒土，仅生茅茷，还是有所不同，花开花落，又春秋一度，其记载之日月，于人心之壁留下镌痕，至少有年轮一般的意义。我应该这样想的，才是公允不偏颇。
　　 山茶，长于山，生于野，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吧！磅礴的日光，浩渺的月色，可以透过薄薄的瓣儿，滋之润之。山之清风吹拂，又可以把其留储的日光月色，化为一种纯净的芬芳，然后很调和的吹散而远播。而这植于坪边沿的山茶，就不这样。也许听多了我的絮叨与心事不顺之深喟，或粗声恶气，才如此吧。再加之人力之役，一些非其所具成分羼杂，坏了其生本原之纯粹，其如好酒兑了水，其醇失厚。这种红，世俗了一些。其繁而杂，攘攘不宁，如不善丹青者涂上的红之染料，怎惹眼怎夺目？其红，不是鲜活的那种，鲜活至少具有“照亮”之作用，人观之，心中有光，即使其为浮光，也有影摇曳应答。
　　 好些日子不出门，嘴巴不说话，口舌也就僵硬了，几个音节自喉咙滚出，前言不搭后语，不能恰当表达黑白是非，惹人误会曲解。
　　 孤芳何以自赏，山茶花亦然。山茶无趣，开一朵，谢一朵，一朵比一朵孤寞。我亦无趣，过一天，又一天，一天比一天痴木。身体上总是有一种莫名之痛折腾，久站亦不能，久坐亦不能。山茶花，其开之的，岂能是为堕而开！开之欣然，谢之呛然，莫非要诠释人生？
　　 我真不想构架一种关联，于我与山茶之间。我悲我喜，我忧我乐，它懂？山茶花开团团簇簇，山茶花堕凄凄切切，我懂？
　　 我本不想为这山茶花，写点什么的！或许环境因素影响，其被人意阉割增删，而不复生长在山间野地，自然少了几许芬芳，多了几许人情之炎凉。如果不是老伴坚持，我早就移之于山坡丘野。任其与诸木为伍，任风吹雨打，这样的话，其就可长成一株真正的山茶！其绿是绿，其红是红，毫不由人，悉天性使然。
　　 山茶花，非消息树，其动，非摇曳百态；其静，非贞纯沉默。其容色之改，不意味季节之更替，于是我待之漠然。邻里的小女孩，也岁数大了，懂的事，多了一些，不再留意山茶花开否。或许她亦是到了花开的季节了，她不再跟男孩交往玩耍。如果言辞羞羞她，脸就红了。不过，其脸的红不是我那山茶花一般。她不再关心我所栽种的那株山茶，也就很自然的了，如是我也有些失落。我对其无视，不知这山茶能堪否？呕哑嘲哳的繁复对比一言不发的单调，哪一个更能消减世俗呢？山茶花其开忽，其殁也忽，皆在我意识之外，感觉之外，仍莫入我衷。
　　 不管关不关心，山茶每年照例开，每一朵开了不几日，就整朵掉落，弄一地狼藉。山茶花，没有改变固有方式，当开则开，当谢则谢，一切皆随其之愿。我不能改变它，它也不曾深度影响我。眼前之物，心念之事，皆是日常，名亦非冠，可煌煌夺人之目，利亦非可滋人养人。名盛则毁生，利尽则害随，同草木荣枯之理。所谓花之美，不在其容，而在人之好恶。人恶之则虽美也丑，人好之则虽丑也美。所以，美乃客体于人之心理的光亮，乃平朴凡素之间凸见的光泽，总而言之，美是有光亮的，有光泽的。
　　 也是一年的腊月，有这么一幕，记得深刻：头日阳光灿烂，这树山茶应阳光的请柬，争先恐后开了，红得稀见其叶之绿。甚至，群鸟自山里林间飞出，于我茅舍上空盘旋，快活啁啾春的音符。春，来了！我也以为然。不意，夜半风云突变，至翌日之晨，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到处琼枝玉树，银装素裹。而那一树山茶呢，也改了颜色，其红瑟瑟，诸枝颤颤。一两日后，冰解雪消，枝叶间花不剩几朵，其坠之片片瓣瓣，大都作了雪的祭祀。不过，雪掩映的落瓣，却是异模异样了，红与白相互消减，调匀而成的气氛，眼睛忍不住要看的！遐目之，迩触之，均有心得。宋代大学士苏轼的《邵伯梵行寺山茶》有“灿红如火雪中开”的句子，用“火”之色喻其红，当然暖意十足的，暖又与春相关联！这把“火”燃放于雪中，其与万绿丛中一点红堪有一比，多中的少，繁中的简，正如茫茫漆黑倏然的光之闪烁。如是，我改了一点对它的不屑不恭。至暮昏，到处仍是未融的雪，天际几抹红霞，倒是给村舍一些美之粉饰。镀了光的山茶花与其枝叶，颜值显著提升，朦胧就是最好的披衣，距二、三米开外看它，与月季相若，与玫瑰相若，与伊人相若。唉！世间之物，妍者，媸者，美者，丑者，只是人之意识被外物催化而形成之感受。人恶之，其美不美，人好之，其丑亦美。其若我这湘人，于臭豆腐之好。闻之臭，啖之香。蓑翁者闻其臭、而口舌生津，不得之于腹，则不安枕。
　　 龙年的正月，说不上喜庆，说不上热闹。如果，时下的日子没有人文赋予的内容，于我而言，可能不会如此疲惫。
　　 晚风，把月色吹散，月色掩了山茶的红，暗暗的，似沾了泪一般。我向月仰首，月光也沾了我的脸，除了一点酸楚，还是有微馨稀释于月的清辉。
　　 我稍偏过头，看地面，我的阴影与山茶的阴影重叠了好多，分不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