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底，我从人事那里领到从事新闻工作三十年荣誉证书和证章，不由得想起刚入行时的点点滴滴。一九九二年底，我考进媒体，手头没有新闻线索，就走街串巷主动去找。偶然得知温州师范学院来了位外籍教师，我觉得这个有点新鲜感，当时在温州工作的老外不多。同事叶秋的丈夫在师院工作，便通过她去沟通，经对方同意后，我按时上门采访。他们住在洪殿筲箕涂路边的师院宿舍。主妇正准备晚饭，主人身材魁梧、额头高高的，正摊开报纸看报，长得很漂亮的女儿在一旁玩耍，让人感受到一种中国式家庭的温馨。主人礼貌地请我入座，小姑娘却要我起来让给她，她妈妈微笑着解释：“那张沙发是她的专座，她给宠坏了。”
　　 他说，他们来自美国俄勒冈州，主人名叫RosarioAglialoro，取了个中文名字叫罗鸥，曾获美国的艺术教育硕士学位，1985年在西安西北大学学中文，后在陕西机械学院教英语；夫人郑薇路，是西安美术学院国画系研究生；他们给女儿安冬妮娅取个中文名字叫罗兰。
　　 罗鸥一家是在1993年2月16日到温州的。他们喜欢看报，说通过它可以多了解温州，郑薇路谈起我写的一篇关于社会各界关心一个孤儿成长的报道《孤儿不孤》，说通过该文，她能理解温州人特有的慷慨和人们之间的温情。罗鸥对我说：“温州特别热闹，很多温州人有很多机会花钱，特别忙。温州是温暖之州，气候好。在西安时吃的好东西少，在温州吃得好，东西多，因为靠近海边。温州一个明显特征就是拥挤，大家不是很讲公共卫生，就像美国建国初期有些城市一样。温州有这么多有钱的个体户，为什么不一起来把城市环境搞好呢？这是我们生活的家园。”我听了觉得脸上有点热。
　　 罗鸥认为温州人很好客。他们带五岁的小女儿罗兰去露天照相馆拍照，那摄影师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说是要搞艺术摄影。罗兰在幼儿园上小小班，不会说中文，表达困难，大家挺照顾她。前几天，为罗兰开生日“派对”，很多人送来了礼物，不巧停了电，点起蜡烛，什么都朦朦胧胧的。按外国惯例分了盘子、刀叉，请大家随意盛着吃，大家不习惯，放下了盘子。郑薇路想起来还过意不去，问我：“你们这里庆祝生日是怎么做的，收了礼物是不是要有什么回礼？”我虽然也不大清楚，还是想方设法解释了一番，她才放下心来。
　　 在我们聊天时，罗兰不断跑进跑出，揪她爸的鼻子，罗鸥笑嘻嘻地摇着她的头，叫她“小调皮”，又向我耸肩摊手，表示歉意。罗兰拿出许多照片，对我说这是她在美国与圣诞老人合拍的。我问她哪张最漂亮，她挑出一张，那是在南瓜节上拍的，小脸蛋涂得花花绿绿。她诉说幼儿园阿婆、阿姨和小朋友都对她很好，只有一个小男孩爱欺负她。阿婆常常抱起她，爱抚她，虽然听不懂彼此的语言。但她们还是在不断地对话。
　　 聊着聊着，我恍惚觉得，是在采访一家温州人，无意中露出几句温州话。看着他们迷惑不解的神情，我问他们学会了几句温州话，罗鸥说，他学会的第一句是“外国人”。他在美国时爱蹬自行车，有时车子骑坏了，推了两小时回家。温州路上人太多，所以他喜欢步行上班，可以锻炼身体，很多回过头来看他的温州人都这么说：“外国人外国人”，他对他们招手，他们却害羞地走开了。买东西时能听懂的是“没”，很像英语中的“NO”，他幽默地说这是标准的英语，用不着翻译。我便教他们说“不要”这个词，他们认真看我口形，学着说“灰也灰也”，最后说成“翻译”，大家哈哈大笑。
　　 窗外响起锣鼓声，原来是一个瓯剧戏班，正在简易戏台上演出《钟离娘娘》。我随他们来到台前，罗鸥饶有兴趣地拍了许多照片，演出、化妆、卸妆、台下观众、演员后台聊天，他都感兴趣，直到闪光灯不亮了，才收起照相机，连说太可惜了。分手时，郑薇路对我说：“看来你们记者很辛苦，晚上还得跑路。”罗鸥风趣地说：“温州晚报，就是晚上报道的么。”他很为自己这句妙语得意，拍着腿哈哈大笑。
　　 文章发表后，平时爱和我开玩笑的陆远老师，在走廊里碰到，就开始逗我：“文学青年，采访老外啊，厉害兮哎。”陈微容主任也委托我，老同事老黄的西餐厅要开业，希望邀请罗鸥过来参加典礼。我答应下来，下班把报纸带给罗鸥。一回生二回熟，和罗鸥算熟人了，说话就不会拘着，我提起西餐厅的邀请，他欣然接受下来。西餐厅在公园路口，罗鸥准时过来，给新店做个活广告。他性格温和，和大家谈笑风生，讨论各种话题，很能适应环境。罗鸥看见被我带过去的儿子，很喜欢，得知和他女儿同龄，就比划道，我们可以经常往来，他很想了解温州人的家庭生活是怎样的。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我就邀请他们到我家做客。他答应下来，说这个周末就有时间。
　　 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周末，吃了许多海鲜，拍了许多合影。聊天时，我得知他父母是意大利人，当年从意大利移民到美国。他平时喜欢旅游，观赏各地风光，得知我们是莘塍人，他说对乡村很感兴趣。我迟疑一下，还是说了，我们周末要回去看父母，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顺路下来走走。他笑眯眯地说，好啊好啊。开心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周末上午，我们在汽车南站碰头，人头攒动，社会车辆不多，挑担的扛背的，争先恐后。车子一来，大家就往车上挤。我把罗鸥他们让到前面先上，结果他彬彬有礼，别人一争抢，他就让给别人了。我意思你应该力争上游，他打着手势说应该谦让。结果车子跑走一趟又一趟，旅客带走一批又一批，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六个人，一直在车场苦苦等待。这样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上车？有的人脑袋灵活，推开玻璃，攀着车窗就往上爬，我见势不妙，赶紧把儿子交给妻子，自己学着他们的样子，“身先士卒”往窗口爬，当时我身子骨瘦精精的，表现很不错，几下就爬上去了，骨头都被窗架剐疼了。我忍着疼痛，赶紧占了一排位置，等他们挤上来时，能有位置坐，结果大家互不相让，罗鸥他们一直微笑着，困在车门口，就是上不来，不管我占多少次位置，都被别人抢走了。好不容易，我占了一排位置，等罗鸥他们总算上来，我站起身让他们坐，结果边上虎视眈眈的人，都一屁股挤过来，我瞪着眼睛说，我是让给他们坐的。一个看上去像读书人的年轻人，指着我鼻子骂：“你崇洋媚外，里通外国。”这帽子不可谓不大，我顾不得和他计较，说他是我的客人，请多担待。他说我要坐下来，你拦住我，我担待什么。边上又有几个人，操着我家乡的口音说：“你是汉奸。”我说我和他是朋友，给他占个位置，怎么就成汉奸了。“你给老外占位置，就是汉奸。”我说他是我的客人，人家要站一个多小时，怎么受得了。我和他们争辩了几句，还是吵不过他们，罗鸥一直在微笑，安慰我说，没关系的，我身体好，很能站，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虽然气呼呼的，但也没有办法。我儿子和他女儿个头矮小，埋在人堆里嗞嗞叫，气都喘不过来。我们俩只好一手攀着吊绳，一手抱着孩子，在人缝里摇摇晃晃。104国道状况差，车辆一路颠簸，尘土漫天飞扬，六个人一路站着，中间有人下车，我让罗鸥他们坐，他们都客客气气，示意其他人先坐。后来车厢人都走光了，空出很多位置，他们才安心坐下来。这时候，仙桥站也到了，大家相互看看，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我们叫了两辆三轮车，坐到和平村，我岳父母做了时令特产鲻鱼，和很多特色菜招待他们。茶余饭后，他们沿着河浃儿走一走，拍摄古门台，老房子。男女老少几十号人，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从莘塍街，后来建造叶适纪念馆这个位置，跟到大榕树小庙门口。他对大家的眼光已见怪不怪，和蔼可亲地和大家打招呼，对小朋友扮鬼脸。我岳父母让出正屋房间给他们休息。第二天，他们又应邀去瑞安我姐家吃饭，对葱油鲳鱼赞不绝口。回温的车宽松了许多，国营汽车站按时发车，一人一座，我们平平稳稳回到温州。
　　 对这次乡村之行，他们多次表示谢意，客气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后来他们邀请我们到他家吃饭。盛情难却，我们客气了一下，就过去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盘番茄炒蛋，金灿灿，红辣辣，分量十足。大家都忙，有段时间没有联系，再听到消息时，他们和我们告别，说要去上海任教。然后去了敦煌，他们对人文地理方面特别感兴趣。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也不知道他们近况如何，生活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