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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废墟幻影(散文外一篇)


作者:洪放 秀才,1561.3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5发表时间:2024-02-23 17:39:10

看废墟宜在落日之时。落日浑圆,而光线却渐趋幽暗,此时,废墟静立,四野无声。飞鸟在低空掠过,它也最大程度地压低了与气流的摩擦声。它飞过时,下面的废墟或许能感到空气微微地颤动。而我独立废墟之中,也就跟着这颤动而颤动。
   废墟永远都不会真正地死寂。它只是活着的最真实的纪念。废墟里有高大的石柱。如同古罗马的石柱一样。人类对石的崇拜,来源于最初的无知。天空高远,广大,绵延无际。人类一如蝼蚁,生存生活于其中。在劳作的间隙,抬眼四望,茫然一片。是什么正在主宰着一切?道吗?气吗?神吗?还是我们自己?无论是道,是气,是神,还是我们自己,最后都在无穷的思索与仰望中,幻化为了巨大的石柱。这些石柱,向着苍天,发出追问与感叹。既像献祭,更像内心不断压抑与终将暴发的叩击。
   南祭无时不在,而叩击将在哪一天到来?
   此刻我正站在废墟之中。石柱就在近旁。我甚至想抚摸它,又怕被它亘古的力量所灼伤。我只好站着,看着,它的叩击一点点地压迫我——如此空旷的废墟中,我们为什么感知到的却是如此难以推开的包裹与深入?
   这就是废墟的力量。有时候,一片空地,胜过满眼芳草;一片残堤,胜过一条大道;一朵落花,胜过一树繁花;一次死亡,胜过无数新生。
   这些年,我走过许多废墟。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地区,我的潜意识总是让我寻找废墟。那是一种与我身心相契的气息,仿佛,那些石头,那些残砖断瓦,那些渐渐远去的人类的痕迹,才是我真正要呼吸的,真正要理解的,真正要记忆和思索的。于是,我在一个个废墟里,独立,行走。包括圆明园残存的大水法,江南深山里遗弃的古村,我老家山里被盗掘的古墓,都是废墟。天地之间其实也是一座庞大的废墟,只不过在废墟不断庞大之时,更多的人以不甘心不妥协不停止,西西弗斯一样建造着新的“废墟”。众多废墟之所以成为废墟,时间是唯一的杀手。所谓战争,风雨,它们在时间面前,几乎丧失了所有的力量。时间允许存在,它必定存在。而时间让它消失,它必定会成为废墟。
   一如人的生死。大限到了,时间说:离开吧。那就只有离开。离开后的名字,成了废墟中的某一根石柱;离开后的面孔,成了夕阳在废墟中的某一次幻影。
   我们行走在废墟中,与其说是在寻找废墟本身,还不如说是在寻找废墟中的关于我们自己的信息。在江南古村的废墟上,我曾在一户人家的西墙上,看到一页发黄的写满字的黄纸。纸上的人名,都与我同姓。这让我不禁泫然。来自血脉中的密码,会不会在此时被激活,从而互相链接?我想,应该是会的。我感到一种颤动,一如在圆明园鸟翅飞过时的那种颤动。姓氏是血脉,天地亦有血脉。在时间之中,所有的消逝都是平等的。废墟也是。没有高贵的废墟,也没有低贱的废墟;没有光荣的废墟,也没有丑恶的废墟。时间已将它们清洗成同一片底色。那就是废墟。在废墟中,石柱、断桥,残砖,颓墙,因为时间,获得了另外一重生命。而这些生命,作为后来者,我们只能感知,却无法融合。它们在更高的维度,书写着另外一重使命与存在。
   落日之时看废墟。朝霞之时看新楼。
   秋日看废村。春日看残园。冬日看断桥。而长夏呢?长夏万物繁复,宜看碎心!
  
   渔梁坝前
  
   明代徽州府休宁县人程敏政,某一日自歙县渔梁坝乘船而下,见新安江水浩浩汤汤,舟楫相接,商旅不断。他不禁感叹:
   路当歙县境,水是浙江源。
   竹树知谁氏,风光似故园。
   峰头岚翠合,石齿浪花翻。
   举棹闻雷处,嘉祯感赠言。
   程敏政一边感叹,一边回望着渔梁坝。从上游渐江、练江汇聚而来的江水,至此开始了叫做新安江的流程。再往下便是钱塘江,直达杭州。“路当歙县境,水是浙江源”。而这亘江而起的渔梁坝,则是这新安江上的第一个徽州人出发的大码头。正是有了这渔梁坝,才有了码头,才有了历四百年的徽商传奇。当然,程敏政当时是想不到这些的,他只和万千走出徽州的士子、商人一样,他们把徽州带向了江流之外的广阔天地,同时,也将广阔天地的巨大财富与声名,带回并建设了山重水复中的古徽州。
   倘若说渔梁坝是徽州与广阔天地连接的起点,是徽州文明通向广阔天地的第一座驿站,那一定不为过。二十年前,我曾在一个秋风萧瑟的黄昏,匆匆赶到渔梁坝。两旁山上,树叶已经黄、红交错,季节的印迹,正渲染着山峦最后的繁复与美丽。而新安江水,平缓,澄静,程敏政所说的“浪花翻”,或许是因为秋境,也消失不见。江流一如历史,在曾经无限的繁华之后,归入了僧定般的沉默。我甚至感到:那沉默,就如同一块胡开文的老墨,黑透了,黑进了心里。那是何等的沧桑,何等的看破了红尘之念啊!我想寻找船只,哪怕一只小小的艄板,或者一乘顺流而下的木排……但都没有。只是静。静中,我只好离开。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是无法承受这墨一般的静的。
   后来,我在写作《烟雨徽州》时,特意写到渔梁坝的静,写到从渔梁坝出发的那些船只与人。他们出去了多少?又回来了多少?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既属于徽州,又永远地离开了徽州。
   渔梁坝,因此,既是徽州文明的出发地,亦是无数回不来的徽州人的伤心地。
   我还曾专门写过一首关于渔梁坝的打油诗,可惜早不记得了。只记得写过。写过就对了,那时年轻,到任何一个地方,看任何一处风景,都感叹,都怀想,最后都写诗。那些诗,一如渔梁坝前的流水,不知被流向了哪一片汪洋。然而,渔梁坝的巨石应该记得:所有的身影,所有的夕阳,所有的诗句,所有的回望,所有的叹惜,所有的欢欣,所有的衣锦还乡,所有的永世难回,都被它们记下了。那就是渔梁坝的历史,就是新安江的历史,就是古徽州的历史。
   二十年后,我依然选择了在黄昏时候走近渔梁坝。一千四百年前,唐人筑坝,抬高和平缓了新安江水,从而使大小船只能依此作为码头,沿江而出。到了明代,再次修整古坝。我注意到了这古坝建筑中的两项技术:去沙法,元宝钉。这大概源于我少年时代曾从事过几年水利工作有关。唐时建坝,以沙密实石隙,但时间一长,水流冲击,沙尽去,石移动,坝体遂不稳。明人修理时,以三五吨巨石,直接垒砌,不再用沙。所谓元宝钉,今日渔梁坝上还可清楚看见。以元宝似的条石,嵌于两块巨石之间,仿佛木工之榫卯结构,巨石由此相连,互为支撑,石坝遂牢不可破。古人智慧,令我叹服。虽然,渔梁坝还是二十年前的清冷,江上看不见一只船,夕阳照在江水上,透着无穷的幽远。
   所有的时代都将成为过去的时代。所有的人物都将成为过往的人物。渔梁坝当然也是。包括站在渔梁坝前的我,也是。想到这一点,便明白了。明白了,便通透了。通透了,再来看渔梁坝。那坝似一片枯叶,飘在新安江上。
   徽州文明一如枯叶的经络,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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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切被称之为废墟的地方,都曾经有过故事,后来,都成了历史。“有时候,一片空地,胜过满眼芳草;一片残堤,胜过一条大道;一朵落花,胜过一树繁花;一次死亡,胜过无数新生。”足以说明废墟是一种重生,是终点,即是起点。作者说,在时间之中,所有的消逝都是平等的,人有轮回,物也是,时间够了,该毁灭的毁灭,该重生的重生,“它们在更高的维度,书写着另外一重使命与存在。”而落日下废墟的幻影,即是每一个逝去生命的重现,无论人与物;渔梁坝是第一个徽州人出发的大码头,在商贾往来贸易中,成就了古徽州,是徽州文明通向广阔天地的第一座驿站。说起徽州的传奇文明,华夏千里无人不知,但渔梁坝在此起的作用,或许只有如作者这样的有心者深究。渔梁坝是个码头,新安江是渔梁坝的主流,经过了一千四百多年,了解了渔梁坝的前世今生,“再来看渔梁坝。那坝似一片枯叶,飘在新安江上。”诗意的语言,丰厚的内蕴,似飘在新安江上的那一片枯叶及废墟中的幻影,需静心解读,方知其中意。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临风听雪】【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225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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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临风听雪        2024-02-23 17:46:15
  按老师的文,需要静心,更需要细心研磨。编者也喜欢废墟,更喜欢落日中废墟被拉长的影子,观望时,没有伤感,没有任何想法,就想静静的看,似在看过往,也似在看未来,更喜欢看随着落日出现的一条条幻影,真实而牵动心率。静,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动词。
   感谢老师赐稿流年,期待更多精彩分享,祝创作愉快!
雪,本是人间清冷客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2-25 23:08: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3 楼        文友:草芒        2024-02-26 21:10:30
  怀古而不耽于古,看逝者如斯,了然于心。精炼蕴藉深度好文。
我为诗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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