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死穴(短篇小说)
我目光从天井房檐上收回时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
那房檐上那棵车前子是何时长出来的呢?在这初夏的早晨,它上面还挂着几粒露珠。呵呵,没想到人生过了大半了,还能看清那草叶上的露珠,这几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细细地看露珠。确实好看,噢,怎么和我的麻脸婆娘一样好看?怪了!
三天来我一直看着这棵车前子。
这四合院在吉祥乡是最气派的建筑,作为吉祥乡把舵三十年的我却在这个象征权力的地方没连续呆上三天三夜。而在这不曾合眼的三天中,车前子却一直在看着我,我有些后悔为什么平时没看到这棵车前子?
我当初将这乡公所选址在狮子山上,就是为了让吉祥乡的人知道:我——欧国鸾是一个人物,在这里,我要让每个吉祥乡的人都须抬头才能看清我!我将乡公所修成四合院,就是想到坐在正北方的大堂上方的高脚椅上是何等的气派。
无疑,我的人生目标是实现了的。
我第一天穿上黑绸的长衫在我的人生中有着里程碑的意义,从此我就以我的方式写着吉祥乡的历史。
三十年多年前的那个春天的中午,我亲自将“高州县木柔乡吉祥保”的牌子挂在大门右侧门枋上,从此我头上便有了一顶棕褐色的礼帽。只要这顶礼帽出现,再娇惯的小孩都不敢撒野。只要我在这狮子山上的堂屋中处理乡里事务时,我总是爱将这顶礼帽用左手摘下来放在条案的左上角,礼帽与条案右面的那块响木森然面对。三十多年来,那块响木表面变得非常的光亮,而桌面上却脱了一层木漆。三十多年了,在我的手中,“木柔乡吉祥保”的牌子换成了“高州县吉祥乡”。我那双宽大的手将那响木在条案上拍得啪啪啪的响,从而让吉祥乡的天空时而睛空万里,时而乌云蔽日。
我很为自己有这样一双大手自得!十六岁那年,我随师傅去木柔场买箩筐。那天雨很大,很多人挤在场头的黄桷树下躲雨。那个坐在黄桷根上算命的瞎子把我的手摸了又摸,又用麻线把我的手量了又量,最后是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显山不露水地说了一句:“娃儿,你这双手不该做篾活!”后来我曾好多次派人去寻那个瞎子,但都没有结果。从此之后我无事时总爱眯着眼看自己这双手。这双手很象爪子,十个指头出奇的长,而每个关节又很突出,而且小指竟然有些曲向无名指,如果对着光,指缝中总是透着光。三姑说我母亲很早曾为此骂过我会是一会败家子,但这双手却从来没有缺过钱。而这双手只要是伸向任何一个女人的身子,总会有让人发麻的呻吟发出。当眯着眼睛看自己这双怪异的手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有些怕命。
这四合院是我人生当中最得意之作,但我却从来不在这里过夜!办完公事,就是再晚我也要回家。我总觉得这四面而来的夜风吹得这木架房子嘎嘎嘎地响,总是不能让我入睡。我的女人是个麻脸,是我篾匠师傅的女儿,我从来没觉得我女人好看过,但我却觉得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我的女人好。其实我女人会打鼾,有好多到我家作客留宿的客人都不愿在我家过第二夜,但是我很怪,如果听不到我女人的鼾声我是不能入梦的。
此时,我是在这乡公所呆了三天了,只是我不曾合过眼。那车前子的叶子在极力的舒展,方方的天井上面是一块瓦蓝瓦蓝的天,有几片白羽般的薄云在天空一动不动的。
“吱……嘎……”,木门开了。守卫的士兵端了一个木盘进来,木盘中竟有一盘我最爱吃的猪老壳肉,从那盘子就知道是我最爱去的鲁么老伯家的。还有一瓦罐酒,那酒香是只有杉木沟杨文富作坊才有的手艺,这也是我的最爱。士兵打开了手铐,冷冷地说道:“吃吧,时间不多了”便又关上门无声地守在外面。
半天了,我还是觉得这双手不是我的一样,我天真的用牙咬了咬,竟然不痛!我心里恨恨地骂道:“狗日的,原来上手铐就是这个滋味嗦”。几十年来,我捆绑过的人很多,就是没有哪一次是自己亲自动手的。一想到曾经捆过那么多的人,我又觉得心里有几分快意!
我的手还没有恢复知觉就看到我的麻脸女人凤仙进来了,当兵的硬梆梆地说了一句:“有啥话就快点说哈,时间不多哟!”
凤仙这个死婆娘就是给她男人我顾一点面子,一进门来就咦咦呜呜地哭,弄得一张本来就不好看的麻脸更是一塌胡涂。直到当兵的再次进来说:“时间到了,走!”她竟然没说出一个字。“哼!这个婆娘咦!”我想,她怎么这般没有见识,好歹还是一个乡长夫人嘛,太丢人了!我一下子真的觉得好失落。
我觉得奇怪,自己这三天来,将几十年的事都想了,就是没有想到过凤仙,这可是为自己暖了三十多年被的女人呀!如果不是她哭着进来,我还是不会想起她!现在我竟觉得有些对不往凤仙,最后悔的是没有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如果儿子仕鑫还在就好了!在吉祥乡,我的儿子女儿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姓欧,在他们之前我是干爹,现有这种干亲的身份也没人敢承认了,自从共产党来后,自从我进了这乡公所不能出来后,我的干儿干女的母亲们就在夜色降临后便承受着红眼丈夫的拳打脚踢。这些男人在短短的几天内就从过去山羊的温驯变得公牛的粗暴。这些野儿子,凤仙不会依靠,也不能依靠。
此时我觉得自己不够个爷们,竟然没有一句安慰的话留给凤仙。
我觉得心里有些堵得荒,竟然脱口就吼出了一串山歌:这山妹子长得乖,哥哥上山去砍柴,哥哥站在岩门口,妹子挑水打湿鞋。
唱完了,我也泪流满面!
奇怪,今天的哨兵怎么没有来吼斥呢?
这一唱,让这天在吉祥场赶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几十年后还有人说:我那天的山歌是吉祥乡最好听的山歌!
太阳已经从天井斜射下来,那明丽的光辉将土黄色的木板上的纹理照得很清晰。我依然抬头去看着房檐上的那棵车前子。怪,现在居然上面停了一只粉白的蝴蝶。我痴痴地看着那蝴蝶,觉得很美!我从来没认真的看过蝴蝶,记得八岁那年,我与三姑打猪草回家,那背蒌如山一般压得我眦牙裂齿,而脚下的山路却很陡。此时却有一只小花蝶故意地停在我的背索上,我小心地伸出手去了,可小花蝶却飞走了。我却啊呀一声跌倒了,我醒来了,头木木的,很重,是躺在家中,却见到好多人影在晃动,还听得三姑在撕肝裂胆地哭声,原来三姑爷和十岁的表兄牛哥在家遇上了土匪被害了,地上倒处都是血,好红。如果不是那只小花蝶,那我与三姑也难逃一死。
就在我为车前子上的白蝴蝶发痴时,吱嘎一声,门打开了,前两天审我的那个戴眼镜的解放军军官进来了。
军官说:“怎么还不吃呀,都快凉了!”他的声音比前几天审问我时温柔了好多,这反而让我在些不习惯。
军官这一问,我竟然真的觉得有些饿了,我一下子觉得心情很不错,反而一下子什么也不想了,我爽朗地说道:“哎呀,安逸!”便伸手将酒罐提过来,举到嘴上仰头直倒。
咕噜的一声,我吞下了一大口。并将那爪子似的手指伸向了猪头肉。
嘎吱嘎吱的吃了一通,且旁若无人。
“共产党是好人,十多年前我就与你们打交道了”,我竟脱口而出地说出了这句话。
军官的脸却一下子严肃起来,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也觉得这句话说得怪怪的。
从今天哨兵的态度到凤仙的啼哭,从面前好吃的酒肉到军官的沉默,我知道自己这一生当要作一个了结了。
对于死,我从来没有怕过,自从八岁那年看到三姑爷和牛哥表兄死于匪手之后,我就觉得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一直都觉得死神眷顾着我,从来没想到老天会让我活到这天命之年。我觉得很满足!
想到死,又不自觉的想到儿子仕鑫,我觉得心有些痛,儿子的笑容一直是那样美,如果不让他回来,他会死吗?还好,儿子在行刑时说:“伯爷叔侄们,二十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让我觉得我欧国鸾的儿子就是不一样。我总是觉得儿子是站着倒下的。我又看到儿子的笑了,我知道,与儿子相见不远了。
军官站起来,平和地说:“现在才八点钟,十点钟才开会,还早,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十点钟之前我想一个人呆一下,好不?”
军官想了想说:“行。”便出去了。
我又举目去看那棵车前子,只是这次没看到那只白蝶,它是什么时候飞走的呢?想着,我便将手伸向了我长衫的下摆。里面硬硬的,那是金沙,这个秘密没有第二人知道。捏到了,我脸上露出了微笑,就象婴儿一般。
十点钟,眼镜军官和农会主席进来了,他们看到我趴在桌上睡着了,他们觉得有些不对劲,用手往鼻前一试,已经没有呼吸了。
眼镜军官竟粗鲁地骂了一声:“他妈的!”将拳头重重地砸在木桌上。
“咣啷”,一声脆响,那盛酒的瓦罐掉在地上,碎了!
十二点钟,公判我的大会依然进行,对我下的定论是“反动伪乡长欧国鸾,罪大恶极,畏罪自杀”。
吉祥乡最后一个姓欧的人消失了。
半个月后,每当夜色来临,在我的乱坟岗总是传来一声声的狗叫,吓得许多小孩闹夜。
几个胆大的村民结伴去看后回来都十分惊慌,他们说:我的坟被扒了!
解放军的那个山东班长带了一个班的人去看了回来报告说:欧国鸾被野狗吃了!
但却有一种说法在山民们中悄悄传播:欧国鸾并没有死,老蒋在某个夜里派飞机接他去台湾了。二十年后的一天,一个去锦都参观“农业学大寨”的大队书记说,在某地的火车站,他看到个老者很象我,还牵着一个小女孩呢。但因为他是在火车里,所以不敢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