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跪拜之礼(散文)
大年初六,内侄二丰带着爱人越儿和孩子果果来拜年,年近四十的二丰和我住在一个小城,还是一个小区,大年二十九,他们一家回老家去和父母过年,昨天晚上才回来。
一早我和妻子就等上了他们,因为这是每年的惯例,不论初几返回来,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会过来看望他们的姑姑姑父。现今年景好了,生活也幸福,过年的吃食和平时差不了多少,但能有的海味山珍一定还是会给这几个孩子留一些下来。果果好水果,二丰喜酒,还喜清香型,这水果和清香型白酒就成了每年的必备。越儿喜欢吃面,但每年春节期间,总是以饺子为主食,越儿的面条爱好就只能待节后补偿了。
三个孩子是带着寒气进屋的,还没有换鞋,果果就开始问好了:“姑奶好!姑爷好!”沧州西四县的风俗,女孩问好就是拜年。果果一边问好,一边还作着揖,这作揖的姿势虽然稚嫩,不够标准,且频率还快,但我的心里还是暖洋洋的,我知道,这稚嫩的揖式,一定是父母所教,这就是传承,一种民间百姓礼仪的传承,一种尊亲敬老的传承。
每年的这种饱含情感的拜年问候虽然只有一次,但这是最隆重、最庄严的一次,不仅是老人,就是孩子也会记忆深刻,在之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年年都会把这大年下的一句问候装点得赏心悦目,情感四溢。
孩子的这一句规规整整的问候是极具情感价值的,老一辈绝不会等闲视之,年下的各种言行之所以比平时神圣,就在于其中包含着比平时更多的真诚、严肃和庄重,这是礼节的内涵。姑奶及时递上了去年腊月就准备好的压岁钱,这钱不在数量的多少,重在“压岁”二字上,“岁”者“祟”也,“压岁”,就是“压祟”,其中的每一分钱当中都凝聚着老一辈对孩子的祝福,老人们希望用自己的言行,用自己的信仰,为孩子们驱除邪祟,使孩子们健康成长,当然也包括一种“邪祟由我面对,不得骚扰孩子”的对邪祟的敬告。在老人的眼睛里,安康,是抚养孩子的首要目标。
果果的拜年仪式结束后,我刚刚坐下来,就见二丰站到了我的面前,一脸谨慎虔敬神色,对我说:“今年还没给姑父拜年呢,我给姑父磕头了!”他向我作了一个标准的揖,然后推金山倒玉柱,一米八三的身体便跪在了地下,重重地向我磕下了响头。
这跪拜礼虽然就是一种仪式,每年都要经见,但在孩子磕下去的一刹那,我还是被孩子的行动感染,眼眶有点湿润,从中体味到了亲情的真谛。这是触及心灵的跪拜,其中不仅仅有孩子对长辈的祝福,还有孩子这一年来对长辈照顾不周的歉意表达,当然也有请长辈原侑一年来偶有的自认为是莽撞的言行。虽然这“不周”和“莽撞”都需要加上一个引号。
我赶忙把孩子扶起来,对他说:“以后不要行如此大礼,现在时代不同了,咱不讲究老礼。”
二丰说:“什么时代也不能忘记了敬老辈儿的礼数。”
二丰的话出自肺腑,我的话出自内心。我对过年行跪拜礼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反对是因为这是一种传承了两千多年的民族文化,自然有其传承的意义,晚辈站着鞠躬和跪着磕头都是行礼,麻烦程度不同而已,跪着行礼的仪式感和虔诚心更加庄重和严肃一些。不赞成是因为作为新时代的孩子们,必然承担着改革“老礼”的重任,他们有权利、有义务也有责任创新或引入新的仪式,来寄托亲情和表达孝行,比如握手、拥抱、搀扶等等。另一层心思是步向老迈的过程,其实是对孩子们负担不断加大的过程,虽然老人们都会尽量不给晚辈们添麻烦,但总是会让他们牵挂。所以,我总是对自己的身体担忧,生怕遭遇病痛,不是怕自己被病痛折磨,实在是怕影响孩子们的工作和生活。这种心境下,再接受孩子的大礼,心里就会泛起愧疚的涟漪。
拜年行跪拜大礼,是肃宁老家的礼节,一直保持着。大年初一一早,同宗同族的人们就会聚到一起,去给长辈们拜年,都要行跪拜大礼。我的岳父是解放战争的老战士,去世得早,我没有福气见到老人家,记得岳母在世的时候,每年初三,外地的侄男甥女都会约好了来给岳母拜年,十几个人会呼啦啦跪满一地,“姨姨好、姑姑好、婶子好、大娘好”的声音连成一片,听不出叫的是什么。虽然地上早就预备好了褥垫,但经不得一早的践踏,加之达不到每人一块,磕完头起来后,膝盖和脑门上依然都是土。岳母会高声喊“起来,起来,谁也不允许给我跪!”但喊归喊,没有一个不跪下来。如果有哪一个的头磕得不够实诚,接下来的酒席上,还会遭到别人的调侃和白眼。
每次看到跪着的这黑压压一地的晚辈,我总是感慨万端,不论对受礼的还是行礼的,都会肃然起敬。这“礼”,岂止是一种宗法仪式,何尝不是一种道德规范,不是一种人际制度的体现呢。孔子、墨子在论述“规矩”的时候,归根到底是希求建立一种“方圆”秩序,而“方圆”秩序的目的,不就是和谐融洽和亲情吗。中国的“仁爱”,西方的“博爱”,其实都是秩序的归宿。
岳母去世后,家里没有了老人,我们在初三就很少回去了,加上计划生育后,侄男甥女大幅度减少,跪满一地行跪拜礼的壮观场景就很难再见到了。
二丰的这一拜,是当着女儿果果的面进行的,果果站在一边看着父亲的行止,一脸凝重神色,她小小的脑海里,荡漾的不仅是父亲的跪姿形象,一定还有长幼尊卑的亲序。这一拜,宗亲传续,情浓义重,代代赓衍,这一拜,传下了古老民族仁义礼智信的根脉。
我的老家在坝上,那里曾经是察哈尔省的腹地,蒙古族的夏营盘,是农耕文化和草原文化的结合部,风俗礼仪也具有汉族和蒙族风俗相融合的特点。春节拜年,不行跪拜礼,而是鞠躬作揖。原来的鞠躬作揖很是讲究,站立的姿势,作揖的手势,作揖的次数、鞠躬的弯度、眼睛的神色乃至语言的配合和拜年的顺序,都有一定的规程,不可乱了章法,孩子们出去拜年,父母都是要反复叮咛并且作出示范,生怕被人说出“不懂礼数”的话来。后来就越来越简略了,只剩微微的弯腰和简单的一抬一放一个手势,粗看是在作揖,细看已经失去了作揖的规范性。这也算与时俱进吧。
越儿属于“媳妇儿”级别,是不用磕头的,这也是礼数。问完好就直奔厨房。年下做饭是全家最重要也是最繁重的劳动,“媳妇儿”的地位这时得到了彰显。原来初三回肃宁,家里会为来拜年的侄男甥女准备筵席,荤素冷热,两三桌,几十个菜,都是做媳妇儿的嫂子料理,这似乎是媳妇儿的义务,也或是规矩或者礼数。越儿奔厨房去,大概也属于拜年的重要内容,帮助姑姑做饭,减少姑姑的劳累,应该是对姑姑最好的尊重,这和接受跪拜一样,我们的心中自然充满了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