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林海深深处(小说)
一
今晨起得早,几个人走在林海,顿感,林间空旷,寂寥。
清晨的冬林,空气清新,白雪素裹的山林,在太阳的反射下,茫茫林海,白雪皑皑,晶莹,圣洁。
此刻的林间,因为昨夜的一场大雪,路口被风雪掩埋,不是有向导在前面引路,我怎么也不敢去走的。大雪无痕,林间一片片雪白,没有什么踪迹的。只有偶有小动物留下的爪印,倒是很清晰,左拐右拐,没入在丛丛荆棘深处。
厚厚的积雪上面一棵棵树木,站在积雪上,它们的根深深扎在雪下的土壤里,往深层里扎下。可以想象得出,在深深积雪之下,依旧有生命在,这抵御严寒的根系,积雪好似一床厚厚的棉被,覆盖着,树木的根就这样度过寒冬,春天来时,早已孕育出来枝枝叶叶,甚至开出花,秋天结出果子来,那果子格外的甜,与这样的积雪,不会没有关系。
我在联想之时,听到有人喊我:“跟上,别掉队。”
这是向导在向我喊话呢。向导不是别人,是我们村子里老海叔,老海叔在林子里看了一辈子林子的。哪里的路也都知道的,因此村子里在冬季里,想要出远门,都找他带路的。
此刻,林海深处,到处是积雪,根本看不到哪里有路没路的,一片白雪茫茫。老海叔,身后紧紧跟着他的几个人,有媒婆巧嘴婶,有我和表哥松。
因为有人给姑妈家表哥松哥提了一门亲事,姑妈见我寒假闲着无事,就让我和表哥一起去相亲。
开始,有些不情愿,成或是不成的,怕落埋怨。后来,母亲说:“白桦,去吧,无论咋样,没人埋怨你的,不过就是陪着你表哥,做个伴儿嘛。”
姑妈知道我的心事,也说:“白桦呀,咋会埋怨你呢,小小年纪还真是多虑起来。松成不成是松的事儿,与你何干?”
姑妈还打趣我,说:“说不定,去了那一家呀,还有姑娘会看上你呢,你也快二十了,别只知道看书,也该交交女友,早早恋爱。俗话说:恋爱要趁早。”
“哈哈,姑妈,头回听说,恋爱要趁早,人家说是出名要趁早。”
姑妈却反驳说:“出不出名无所谓,咱们庄户人,只管着结婚生子大事儿,必定,这才是最重要的。”
确实呢,在我们乡下,到了一定的年纪,还没有结婚,不仅父母急,亲戚急,周围的邻居也跟着急,全村的人都跟着急呢。
巧嘴婶说那人家里有七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也没有。都水灵灵的,花儿一样。听听名字吧,大花二花三花四花一直到七花,个个漂亮,年纪也好,几个年长的,差不多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老大老二出阁了,其余都没有呐。
二
听巧嘴婶子说,给表哥介绍的是三花,今年已过了好年龄了,都二十八九了,都是因为爹娘要彩礼多呗,没人拿得起。她这年龄,算是大龄剩女了。在我们村子里,哪里有这么大年龄的姑娘,一般十七八就开始恋爱,十八九就结婚了,二十八九那就是老姑娘了,这年龄段的女子一般孩子也会打酱油了,上小学了。
我一听,更是不想去了,然而,松哥一遍遍央求我陪他去,我要是不去,他也不去了。我知道松哥也二十七八了,这年纪,在村子里,也是老大不小了。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吧,为朋友两肋插刀,何况为了表哥呢。
松哥打扮了一下,衣服裤子都是年节才舍得穿的。还特意借来一块手表戴上,这是块上海牌手表,全钢防震的,还带日历呢。那是俺们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手表,村子里的村长侯村长的。
其实,表走得早已不准,只是戴上装装门面,谁还趴在你手腕上看看几点了。巧嘴婶说着笑着,还说:“说了可别不信我呢,戴上立马就提高身份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呢。”
开始表哥不愿意,说是带着别扭。姑妈就是:“别扭啥?我看是烧得不轻呢,不是你老海叔有面子,侯村长会借给你带呀,就算是表走得不准了,又咋滴,不过就是问一下:几点了?”
巧嘴婶就说:“昨天那个时间了。”
“真幽默呢。”我说。
“没敢幽默。确实是昨天那个时间了,一点没错。”
老海叔也大笑起来,说着话,把手表给表哥戴在手腕上了。
三
看着周围的树木,一棵棵挺拔,高大,枝枝叉叉间一堆堆白雪,犹如一朵朵花儿盛开在枝头。这边望望,一树树似梨花开放,我话没开口呢,表哥说:真是佩服古人的那一句:“犹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太形象太逼真了。
我知道,这是唐代诗人岑参的诗句,是一首送别诗,在送别的路上,看到突然降临的大雪,不禁颇发感想,吟出如此美妙诗句来。心里想着,冲着表哥笑笑。说:“表哥,感觉你哪点都不错呀,不管咋样也是高中文化呀,虽然回了村,在村子也做个办事员。也算行呀,不差啥呀,咋还沦落到了相亲的地步?”
“嗨,你懂什么?一个字儿‘穷’呗。”
哦,听了这一句,我心里也沉重起来,可不是嘛,要不是因为穷,表哥还不去读大学了嘛。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恰好姑父病倒了,一直身体很好的姑父,也一直在海上跑渔船,没想到,一天,突然就倒下来,被送进了医院,经过一番这检查,那检查的,查血查尿查胃查肝脏之后,结果是尿毒症。
表哥只好将录取证书偷偷撕毁,一个人坐在山坡上,看着庄稼,长得正是好时候,玉米,高粱都青纱帐一样,在田野里一片片幽绿。
虫儿在低唱,花儿在摇曳,表哥想作为一个植物或花或草或庄家,都挺好,因为没有烦恼。
姑父在花光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后,又借了不少债,七大姑八大姨,乡亲邻居的都借遍了,之后,姑父的病也没有医好。姑父走后,表哥的担子更是沉重了。因为弟妹小,还在读书,家里没有什么副业,只靠表哥在村庄里做事,再就是种着几亩地。姑妈呢,也做不了什么,在家门口摆一个小烟摊,攥些零用钱。巨大的债务压得表哥喘不过气来。
婚姻一拖再拖,附近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表哥家情况,没有人家的姑娘肯嫁给他。都怕嫁过来吃苦受累呢。到外面去相亲呢,表哥不想隐瞒实情,没想到,好好处着的一对,一旦知道了表哥家事情,就渐渐疏远了。
村里人总是说表哥太实在,不要先把家庭情况和盘托出,要先培养感情,以后,再慢慢说。可是,表哥不想去隐瞒,怕以后落埋怨,愿意就愿意,不愿意就拉倒,绝不会去欺骗别人的。那样做,是不道德的。做人讲究的就是诚实,婚姻,那得两厢情愿,绝不是欺骗隐瞒换来的。
四
中午时,我们到了三花家的小村庄里。
小村偏僻,很闭塞,也不算大,百十户人家。到处也都是雪,恰是做午饭时,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炊烟。几条狗在村子闲逛,鹅鸭在村边河岔子里嬉戏,有很细小的河流在流动着,或许,给鹅鸭带来了无尽的欢喜,一个个嘎嘎地游在里面。
几条狗看见陌生人,狂吠着,有女孩子大声呵斥:“老虎,不许乱叫乱咬。”
我看见那条狗,形体很大,通体金黄,长相凶猛,是有点像猛虎。毛色金亮,眼睛圆睁,嘴巴很大,好似能吞下一只活物的样子。
我恐惧起来,但是,那女孩子一喝令,凶猛的老虎,温顺起来,颠颠跑回女孩身边,嘤嘤地好似孩子一样撒起娇来。
巧嘴婶就赶紧来问七嫂子家,女孩一指说:“拐过弯去,井后面一排屋子,就是她家了。”
老海叔说:“那么,三花家呢?”
女孩听了,一筒小鼻涕快过河了,吸溜了一下,溜湫着眼睛说:“你咋知道三花家?认识她家谁呀?”
老海叔没开口说话呢,巧嘴婶赶紧说:“他是随便问问。”
女孩看了看我们一行人,嘴一撇,没再说什么,急急地往家走去,边走边说:“三花是我姐姐,我叫五花,我们家在村子后面住,最后一排房子就是我家。”
“哦,看着五花可不算俊哈?”巧嘴婶来了一句。
老海叔说:“五花不俊,三花不一定不俊。再说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呢,就看有没看对眼了。”
我说:“五花还算可以,就是脸上的雀斑多了点,也黑了点,眼睛也不算大。”
老海叔说:“农村孩子,哪有没有雀斑的,成天在外面,有哪里没有黑的,不影响漂亮,结了婚,在家里捂几天,粉白粉白的呢。”
表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巧嘴婶子说:“庄户人家,会过日子就好。再说了,只要彩礼不高,能过日子,人儿通情达理,孝顺长辈就挺好。”
中午,我们在七嫂子家吃的饭,七嫂子是巧嘴婶表兄弟家女孩,也就是巧嘴婶的侄女,这门亲也是七嫂子给撺掇的。七嫂子和巧嘴婶两人八月十五时走亲戚遇见了,说起这事儿的,这不腊月才总算说实了,约见面,相看一下,从前也只是看看照片,没见着真人。
五
三花来时,是刚刚吃了午饭。
总算是见到了表哥要见的人了。看着三花进门来,表哥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让座,倒茶。我就拿眼睛细细看看:个子不高也不矮,腰儿也不纤细,人儿也不白净,说话也不是嘤嘤扭捏,咋看都很顺眼,感觉她就是表哥的另一半似的。心里默默祈祷着,但愿能成,表哥早早成家立业,姑妈也不再为此操劳了。
简单的寒暄,就听巧嘴婶子就说:“咱们外间坐坐,让松和三花他们两个进里间屋子里,单独聊一聊吧。”
回来的路上,表哥一直没有说话,巧嘴婶子和老海也很少说,大家都默默走路。风吹得树木呜呜作响,好似女人的呜咽,鸟儿几乎见不到,几只冻得飞不动的鸟儿,在树枝上站也站不稳似的,弄得树枝直摇晃。
突然,我就问表哥:“你和三花咋聊的?咋样呀?咋不说话?”
巧嘴婶说:“白桦,你不懂的,聊再好也没有用的。”
我很不解,问了句:“为什么呀?”
就听巧嘴婶儿,说:“唉,讲好了的,不要那么多彩礼的,谁知又变卦了。真是没有信誉,三花爹娘把三花当摇钱树呢,多大姑娘了,再不嫁人,真成了老姑娘了。”
“就是,再过了年,三十了,可不老姑娘咋地?”老海叔说着。嘴里叨咕着什么四大件,三十六条腿什么的,我不明白,就问那是些什么东西。巧嘴婶子就说:“四大件,就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三十六条腿是高低床、三门橱、五斗橱、梳妆台、沙发、四个凳子。”
“要是知道,什么也少不了不算,余外呀,还要那么多彩礼,咱们何必来这么远呢?”老海叔说。
我说“可不是,还得害得海叔陪着走一趟,我们连路都摸不边呢,这村子,忒偏僻,一万辈子也不想来的。”
表哥说:“辛苦海叔和婶了,看看这大雪天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你们这样为我辛苦,为我操心。”
“说啥话呢?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外道话嘞。彩礼出不起,就算了,婶子再给你说别的姑娘,别丧气,没事的哈。”巧婶儿拍一拍表哥的胳膊,安慰着表哥。
我说:“表哥,手表呢?”
表哥从衣袋里掏了出来,说:“这儿呢,我带着别扭,路上,就早早摘下来了。”
老海叔说:“对,不带才好,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拉倒,弄那些虚假的,不是咱们的风格。再说了蜷着舌头说不了几句话,踮着脚也走不了几步路的。”
“对,穷就穷吧,咱们又不偷不抢的,同样有志气。再说了,三穷三福过来到老的,说不定呀,我们明年就富了。”巧嘴婶儿说着,然后又说:“可是,太有志气,会不会耽误事呀?”
老海叔笑着说:“耽误什么事儿?耽误他们的事儿,咱们栽下梧桐树,不怕没有凤凰落的。你不是说明年我们就富了吗。我看转眼间就会富起来了,年轻人,不偷懒,只要肯干,没个不富的。”
表哥和我都使劲地点着头。
六
风越来越大,渐渐地飘起雪花来,几个人原路返回,慢慢走着,一个个远没有来时的劲头了,都蔫蔫的。只有老海叔,挺直了腰,一幅雄赳赳的样子,继续引领着我们行走。
因为风雪太大,早已将来时的足迹覆盖住了。不禁暗暗佩服着:老海叔,真是了不起呢,竟然能找寻到要行走的路,不是他带路,我们根本来不到这里的。
一行人,走在雪野里时,恰好是傍晚,西天的落日映着雪地,一片片晶莹,洁白。天边飘的雪花也越来越大,一群群飞鸟呼啦啦在林间飞起。远远的见一个人影跑来,人影越来越近,红红的衣服,在雪花里逐渐清晰,我也越来越看清了,那不是三花吗?
只听她大声喊着:“松,松……”
身后,那条叫老虎的狗,也不知三花和它说了什么,老虎飞快地追上了我们,将一个东西叼在嘴里,直奔我们而来,老海叔从老虎嘴里接过递给表哥,是一条粉红手绢,老虎,反身又飞快飞奔回去。雪地里,留下老虎的蹄印,好似一句句爱的话语,书写在广袤的林海雪原上。
表哥握着粉手绢,摇动着,使劲摇动着。他竟然激动地落下泪来,挥动着那条粉红手绢,如一只蝴蝶,在林海深处翩跹飞舞,大朵大朵的雪花,也如一只只雪白蝴蝶,围绕着,飞舞,歌唱着。表哥,只喊了声:“三花……”就已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呼呼地北风,早已将表哥的喊声淹没,风雪越加猛烈。飘飘的雪花中,远处站立在雪地里的三花,好似一朵梅花,在雪地里盛开着,那么鲜艳,夺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