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外婆(散文)
去往外婆家的老路必须穿过很多山林。红泥路从安家垭口拐进去,我又见到了熟悉的场景,周围的瓦房几乎都推倒了,沟边的小水井早被乱石取代,只剩大舅家平房上几株盛放的兰花,外婆家的瓦房也被推倒了,不远处斜放了之前存储粮食的木柜,未拆掉的灶房檐下挂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毛巾。冬日的阳光照着这,我想起外婆倚在门边休息片刻,又将她从山里运来的柴火摞在灶房门口。
门口整齐的石条子已然不见踪影,稻田里不见交谈的农人。我站在荒芜的园子里注视着飞过的蜜蜂陷入回忆。自从外婆和小舅搬迁至城里,我已有五年没来过外婆家的老屋,树杈间的老南瓜起了白霜也没人摘,推倒后的房屋变成一块长方形的菜地,鸡鸭鹅社也早没了样子,薄薄的雾气漫过我的脸,山底下还能听到冲鸣的河水。只是山中间多了一条修了一半的乡村公路,婆婆纳开出蓝色的小花,我才想起外婆也很多年没回到这了。
岁月被揉成花瓣嫁与春风,住在六楼的外婆话少了许多,几次我想靠近说点什么都成了徒劳,戛然而止的对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从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阳光不知是否照见她以前的回忆,人老了没有太多力气交谈。人际关系趋于单一,九十四岁的外婆心里扑簌簌落下的,不知是不是春日里的落花?已经故去的人,陈旧的事,变成无法宣之于口的语言,她应该是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这次回家我没有问太多话,就静静地坐在旁边,握住她的手,就像小时候坐在田间地头,和靠着她吃野果的场景相似。黄昏,我和表弟将松塔里的松子取出来,挽好裤脚就下田去抓泥鳅,少年时代散发出来的折腾还是被月光藏起来,外婆用面粉把我们抓来的泥鳅炸到酥脆,端到灶台上看我们吃个精光。
这次看望外婆,她背窗而坐,头戴浅灰的毛线帽,席间她往嘴里扒饭,她眼神不太好,饭粒掉在我的脚下也没发觉,手微微颤抖,我心里生出一丝心疼。我再也不能成为旷野里的孩子,我怕伤到外婆的自尊,轻轻地往她碗里夹菜。我也成熟了许多,褪去了小时候的伶牙俐齿,我不能像小时候趴在蓬松的草上冲外婆撒娇,她总担心我被冻着,一遍又一遍地帮我掖被角,她会在临睡前给我讲豺狼会出没在丛林的往事。饭后,外婆问我有几个孩子,羞怯如奔流的江河瞬间淹没了我,我向她解释我还没结婚,一个孩子也没有!她握紧我的手,让我早点结婚,泅渡在生活的苦海,我已谈不起没有结果的感情,又怎敢奢想婚姻?临走时我起身抱了抱她,承诺回来过年会再来看她,她说也许你回来时我已经不在了呢!
我离家时土地从冰雪中苏醒,气孔散发出特有的香味,花瓣正悄悄地开放,竹林里的枯叶清脆落地,我以为一切又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外婆已经失去了等我的耐性,我回到大连的第八天她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像一粒从荚里弹射出去的豌豆,无法哭出声响,眼泪在落下时化作一声呜咽,我抱着自己,眼睁睁看岁月将她从我身边夺走。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为我们准备花生、核桃、板栗的外婆,再没有将一大束牡丹花放到我手里的外婆,再没有告诉我要勤勉、要勇敢的外婆,再没有将好吃的乌刺莓喂到我嘴里的外婆了。
梦里,我听到外婆的声音像夜风中起落的丝线,听得并不真切,带着灵性的传达。我不能回去祭奠,像一只躲在石缝里的红脚螃蟹,我无法从悲伤的情绪中抽离,只是蹲在角落里哭到不愿起身。
我从视频里看到外婆离世的过程,一个朴实的老年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有岁月的变迁,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从发展到繁荣,她的每一个年岁都是烫金的见证,她的每一个年岁都有子孙的成长。青山记录下她勤劳的每一天,种得水灵灵的瓜菜,鸡圈里挨挨挤挤的生鸡活鸭,火红的辣椒,亮紫的茄子,还有奔腾在风里的稻禾,坛子里有腌制的藠头和糟辣椒,陶罐里雪白柔软的猪大油,她起早贪黑在岁月里艰难地为子女付出全部,静下来时又以独特朴素的方式疼爱孙子,每一个默默无闻的举动背后都藏着她蓬松温暖的慈爱。
元宵节我咽不下一个汤圆,我想起外婆在世时包汤圆会给我捏一个石榴状的,不敢惊叹岁月无情,但流逝生命在时间面前变得不堪一击,没有时间可以倒流的假设,零星散落时明亮的光晕,像是外婆不舍离开的余温。收拾情绪,重新振奋精神,在初春的黄昏里,我要像她一样不畏惧禾叶刺肤,就算石头沁凉入心,也敢于直面将要发生的一切,就让我承继她的勇敢和敏思,自信笃定地走好未来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