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大城市，起初的一个月，我和众兄弟姐妹聚集在一块，静静地躺在好大好大的房间里。
　　 后来，我被运上火车，转了汽车，卖到一座小县城，锁在密不透风的柜子里。
　　 柜里拥挤不堪，我很憋闷，想出去透透气，可柜门一直牢牢关着。
　　 有一天，我被取出，转到宽敞大厅的架子上，没了挤压，没了憋闷，嗨，舒坦多了。这里人很多，可并不熙熙攘攘，更不吵吵闹闹，大家相对安静，彬彬有礼。
　　 我身边的兄弟姐妹们不时被人带走，留下的空位会有新兄弟姐妹补充进来。我不知道那些被带走的兄弟姐妹到了哪里？很担忧他们的命运，不知道能否再见面。
　　
　　 二
　　 有一天，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来到我身边，毫不犹豫地把我从架子上取下，闻了闻我身上的墨香，就捧在手上，到柜台上付款。我记得，那钱是一撮零钱，有皱皱巴巴的一分纸币，也有黑不溜秋的一分硬币，收款员撑开纸币、垒好硬币，数了几遍才点清楚。我没有来得及向周围的兄弟姐妹告别，他们一定很担忧我未来的命运，因此我很遗憾，于是懊恼起这小男孩来。
　　 小男孩急匆匆往家赶路，把我搂在怀里，紧紧的，我闷得不得了，老想从他怀里挣脱。他家离县城很远，可他是步行回家，坐车要五毛钱呢。一路上，他肚子咕咕叫，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听得到，路边有卖大碗茶和饼干的，可他并不看他们。深秋的风已经有了些许寒意，可他顶着冷飕飕的风，竟然汗流浃背，脸也热得红彤彤。我被他牢牢夹在怀里，毫无寒意，周身暖暖的。
　　 空阔的苍天在秋风中更显遥远，不知何时，那遥远的天际点亮了第一颗星，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直到漫天星斗时，满头大汗的小男孩才赶到家。
　　 小男孩家是两间草屋，而邻居都是瓦房，所以草屋显得格格不入，像鸡立鹤群。唉，落在这样的家中，我的命运忒磕碜了，像公主嫁给了乞丐。可我不得不认命，纵然满心不甘，也只能默默地叹息。
　　 小男孩用那双小脏手托着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的枕头边。床是用木板支撑的，床头有个半米高的方凳，是家里的大件木器，其他能坐的东西不是草甸就是木墩。方凳靠着土墙，高出方凳约十厘米的地方开个木窗，窗棱已经腐朽，摇摇欲坠。方凳上有一本语文书，一本数学书，一只没笔帽的新农村牌旧钢笔，一本田字本，封面上写着《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啊，这难道是他的名字？他怎么起这个漫长的名字？
　　 小男孩放下我之后，就跪在床上，屁股坐在小腿上，趴在方凳上写字，到底写的啥，我也看不清。
　　 小男孩正在专心致志写字时，东屋里传出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他翻身下床，提着马灯，跑过去。哦，东屋里有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小男孩赶忙给他端茶倒水，扶他拉屎尿尿，还不停地给他捶背。
　　 小男孩把老人安顿好之后，匆匆回来，继续写字。我静静地躺在枕边，不过，我很厌恶我所在的位置，因为那枕头黑乎乎的，已经看不清本色，发着脑油的酸臭味，上面还有好几个小洞，露出草仔的碎末。
　　 不大一会，小男孩又放下笔，提着马灯去看外面的棚房，给那里的几只大白兔上草料——它们的毛能换几个零钱。然后，他拿起铁锨，把粪便铲到棚房外的粪堆上，又拿起扫帚，把地面清扫干净。
　　 小男孩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这些家务之后，立刻往回走，马灯晃悠着，昏暗的光忽明忽暗，把小男孩清瘦的身影投射得颤颤巍巍。
　　 小男孩竟然没有洗手，就用那带着兔舍臊味的手继续写字，写了很久，写了好多。马灯一直陪伴着他，昏暗的红光把那张黑瘦且稚嫩的脸映得泛红。
　　
　　 三
　　 第二天，周一，曙光初现，小男孩就起床了。
　　 他先去东屋，帮那个他叫爷爷的老人服侍一通——扶起、穿衣、撒尿、倒尿、刷牙、洗脸、吃药……好一阵忙乎，井井有条，一气呵成。
　　 来不及喘息，小男孩赶紧去厨房做饭——洗红薯、削薯皮、剁红薯、添井水、烧土灶……饭很简单，两碗红薯稀饭，爷爷一碗，他一碗，汤都喝得干干净净。刷碗很容易，水一冲就完事，不要除污剂。
　　 饭后，他把爷爷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到爷爷的床沿边，嘱咐一遍又一遍，再去兔舍上草料。
　　 太阳已经升起，他这才背着书包迎着朝阳去上学。
　　 学校在镇上，要走很远的山路，路上荆棘丛生，溪流几道，雾霾阵阵。虽然没有恶狼出没，可毒蛇之类的害人之物还是有的，山石滑落伤人的事情也是有的，但他习以为常，不惊不惧，往来奔波，风雨无阻。其他孩子上学时常有大人接送，而他独来独往。遇到瓢泼大雨时，他总是被淋成落汤鸡，可他的书包不会湿，因为他把遮挡雨水的那块塑料布裹在了书包上。同学们都说他傻，他就嘿嘿地傻笑着，算是回应。
　　 因为路远，他中午不回家，自己在校，不吃午饭，继续温习上午刚上过的课程，一定要把所学的内容弄得滚瓜烂熟。以语文为例，凡是老师要求背诵的，他一定背好，老师没有要求背诵的，他也能朗朗上口地背诵。
　　 下午上课时，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像一声声闷雷。四点钟放学后，他赶紧往家奔，火急火燎的，不耽搁一分钟。
　　 到了家，他甩掉书包，跑到东屋看爷爷，把老人家伺候好之后，马不停蹄地抄起镰刀，挎上篮子，去山凹里割草。直到暮色苍茫时，篮子里塞满了兔子爱吃的青草，才返回。那沉甸甸的篮子压在他瘦弱的肩上，致使他缩着头，弓着腰，远看只有篮子，没有人。
　　 放下草篮，赶紧做饭，还是两碗红薯汤，但多了一碟老咸菜。
　　 晚上呢，小男孩还是点亮马灯，写作业；也还要去东屋看望爷爷，去外面收拾兔舍。一切完成之后，他会小心翼翼地把我从枕边捧出来，品读一段，嘴巴不停地蠕动，眉头时颦时蹙。
　　 邻居王大妈经常无偿地给小男孩的马灯续油，有时还揣几个鸡蛋，给他补身子。王大妈临走时总不忘叨咕，这孩子天生吃书，心诚哩，定能成事。他开始不愿意要王大妈的油，可是自己家的油票不够用，也就接受了王大妈的好意。当然，那鸡蛋他舍不得吃，都给爷爷补身子了。
　　 可是，王大妈家里经常黑灯瞎火，针线活都在白天挤时间干，晚上抹黑干粗活。
　　 第三天，小男孩还是循环着这样的生活。他从早到晚都没个笑脸，只有夜深人静时，翻开我，眉宇间才偶有笑意，那笑意尽管轻微，却很甜蜜。
　　 咦，这家没别人？小男孩的父母呢？也没邻居来串门——除去王大妈，咋回事？
　　 小男孩每天晚上都要看我几页，即使很困，也要坚持。有几次，他着了风寒，头热脑胀，疲惫不堪，瞌睡得抬不起眼皮，我觉得他看不下去了。没想到，他还是挺起腰杆，翻开我，就着马灯，两眼放起光来。他每次看过我之后，都会把我小心翼翼地捋平，放到枕头边，才安然地进入甜美的梦乡。我无数次听到他的呓语是在背诵我上面的内容。
　　 我陪伴了他半年，或者说他陪伴了我半年，他终于把我看完了，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他有何心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颦蹙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不过，他还是抽晚上的时间，从头又把我看起来。他这次看得更仔细，在我身上勾勾画画，做了许多我不明白的记号，边角上还记着许多文字，有时还用我盖上脸，闭着眼，嘀嘀咕咕背诵我里面的段落。
　　 他入了迷，被我迷倒了。
　　 就这样，我又陪伴他一年，我上面的内容他能背诵不少，默写不少。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对我这样珍视，这样用情，让我着实惊讶，始料不及。我现在对他那黑乎乎的枕头发出的酸臭味已不再反感，甚而觉得是一种沁人的馨香呢。
　　 之后，他把我包上一层报纸，放到床铺里面，时不时地还会翻动，只是拣他认为重点的部分。
　　 小男孩长成了大男孩，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第一个高考，他参加了，但不中。几天的沉郁之后，他又捧起我，翻到第一页，开始阅读。这次和前两次不一样，他边读边在本子上写东西。读完了，写了三大本笔记，密密麻麻。当然，他在读我的同时，也借来复习资料，夜以继日地攻读。
　　 那段寂寥的时光，他苦读，我苦陪。
　　
　　 四
　　 终于，大男孩考上了大学。很多人来祝贺，村长还送来了资助他的钱和粮。大男孩感动得泪流满面，不停地给乡亲们鞠躬。最后，他跟村长说了句让全村人都惊掉下巴的话：俺不去上学了，钱和粮还给大家吧。
　　 众人瞠目结舌。村长瞪大眼问为什么？王大妈也气恼地骂你小子昏头啦？
　　 大男孩迟钝了半天，才说自己不能丢下瘫痪在床的爷爷，学可以不上，但爷爷不能不管。
　　 爷爷瘫痪在床多年，可眼瞎的他耳不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孙子的话，默默无语。
　　 第二天早晨，爷爷不见了。
　　 大男孩发疯似地找了房前屋后的旮旮旯旯，找了村里的角角落落，找了山前水后的沟沟坎坎，依然不见爷爷的踪影。
　　 最后，爷爷的尸体被村民发现浸在村头的灌井里。井旁留下爷爷的一只鞋，地面留下长长的曲折的爬行痕迹。
　　 大男孩哭得声嘶力竭。看着他哭，我也默默地痛惜。
　　
　　 五
　　 大男孩长成了大男人，大学毕业后成了文员。
　　 文员工作以外的最大爱好就是看书，除去看书之外就是写作，除去看书和写作之外又回到了工作。
　　 老大不小的他成家的时候，没钱给女方下聘礼。也许正是因为下不了聘礼，才耽误了成家。和他同龄的同事、同学，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才被一个挑花了眼的老姑娘在无可奈何花落去时相中。
　　 文员结婚时，王大妈送了一对台灯，比曾几何时的马灯亮多了，这能否算聘礼？婚礼简朴到寒酸，男方只有王大妈一人参加，男女双方只有一桌人。酒席上，文员把王大妈中的大字去掉了，改叫王妈。多喝了几盅之后，文员把那王字也去掉了，直接叫了妈。王大妈兴奋得连连喝了几盅，满脸通红，接着又敬了亲家几盅，满脸紫红。
　　 老姑娘对文员没啥限制性要求，但文员对老姑娘有个要求：不能限制他买书，看书，写作。老姑娘当然答应，只是在心里讥诮：又不是嫖赌，咋不答应呢？
　　 文员的孩子渐渐长大，只要有空闲，他就带孩子去逛新华书店，看里面琳琅满目的书。而老婆呢，一有空就带孩子逛商场，大包小包往家运。
　　 渐渐地，孩子喜欢上商场，那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可供把玩，有好多令人眼花缭乱的美食可以品尝，有……
　　 慢慢地，孩子不喜欢跟文员逛书店了，那里的气氛静悄悄憋闷人，那里的书看来看去枯燥无味不能当零食吃，那里的人个个绷着脸毫无生气，那里的……
　　 而文员一有空还是逛新华书店，看书，买书。一家人只有两室一厅，客厅的四周都是书架，摆满了书。客厅没空了，书架就向卧室延展。不久，卧室四壁只要有空的地方也都摆上新书架，装满了新书，甚而衣柜里也装上半柜书。
　　 孩子常在文员不在家时，把爸爸的书从书柜里掏出来，塞到床底下，把玩具放进去。文员虽然很生气，可还是文质彬彬地跟孩子讲道理——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啦，知识改变命运啦，腹有诗书气自华啦……而孩子涨红了脸，瞪着眼，依然我行我素。文员愠怒起来，冲孩子发火。母亲赶忙揽过孩子，斥责老公小题大做，质问老公咋能对不懂事的孩子发火呢？最后断言，老公还是臭老九，臭气熏天！
　　 文员看书时，孩子玩开飞机，驾汽车，打机枪，埋地雷……鸡犬不宁。
　　 文员写作时，孩子或唱歌，或耍棍，或骑马，或嬉笑……喧哗不止。
　　 文员督促孩子写作业，孩子嘟嘟囔囔，唧唧咕咕，磨磨蹭蹭……
　　 文员为了避免和孩子的时间冲突，就在晚上等孩子和老婆休息时写作，孜孜不倦，夜以继日。
　　 久久为功，文员的第一本书出版了。他手捧着墨香浓郁的新书，像几年前捧着刚出生的儿子，舒了一口气。
　　 不久，第二本书出版了。他搂着油香浓郁的新书，像当年紧紧搂着我那样，长长舒了一口气。
　　 文员看着孩子的期中、期末成绩，摘下高度近视镜，长叹一口气，摇摇头，再摇摇头。对待孩子的教育，文员滔滔不绝地讲要这样，老婆斩钉截铁地讲要那样，他们总是走在不同的轨道上，难觅交集。
　　 那天，正是孩子的12岁生日，母亲为孩子做了一桌好饭菜，盆盆罐罐堆满桌子，中间是一个大大的蛋糕，蛋糕上烛光摇曳。等儿子吹灭蜡烛，唱完生日歌，母亲拿出礼物，是一个精致的金色雕花礼盒，打开，是块玉牌，上面雕刻着一条翱翔天宇的飞龙——孩子属龙。文员也取出礼物，用一块绸布包裹着，层层揭开，是一本旧书，边角已经破烂，封面已经灰暗——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我。老家的许多东西都舍弃了，唯独带着我来到了城里。文员蠕蠕嘴唇，语气低沉，一字一句地说：“儿子，这本书伴我三十年了，它是我的精神支柱，良师益友，生命灯塔。你——你也需要仔细研读，并把它的内涵当作行动的指南……”
　　 儿子瞥一眼，沉默不语，接过我，脸拉得老长，刚才吹蜡烛的兴奋劲一扫而光。
　　 几年后，文员的儿子高中毕业了，而我被他翻到扉页上几年没动，上面压着许多小说书——金庸的，琼瑶的……
　　 高考分数通知那天，文员的儿子名落孙山，愤然地他把我扔进废纸篓。文员及时发现，才把我拯救了。文员拍拍被弄脏的封面，满脸阴霾，神色凄清。
　　
　　 六
　　 文员身体文弱，没退休就得了不治之症，自觉时日不多的他有一天攒足精神，和儿子叙起往事：“儿子，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我刚出生，你爷爷就在派系混战中身亡了，所以我的脑海中是没有父亲概念的。几年后，你奶奶讲了几句不合时宜的真话，便被揪去无休无止地批斗，不堪凌辱的她选择了自尽。在她自尽的前一天晚上，从你爷爷的遗物里，搜寻到一些零钱，交给我，揽着我的臂膀，告诫我要好好读书。懵懂的我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可我坚信你奶奶的话。后来，我用那些零钱买了那本当年老师说世上最励志的书——哦，又赠给你了，你不能再把它扔了，要好好保管，好好研读，好好去做……噢，要把它当传家宝，传下去……嗯，这屋里的书也都给你留下，还有我的版权……”
　　 文员喘息了很长时间，又攒着精神接着叙事：“就在你奶奶去世后，孤苦无助的我开始了四处流浪，没人敢接纳我——我是斗争对象的后代，臭得一塌糊涂，谁敢靠近？这时，举目无亲的我被一个瞎眼老光棍——五保户接纳了，他从自己都不能温饱的口粮中硬生生挤出一口饭，让我度过了生死存亡的岁月。我感激涕零，跪倒在他面前，认他为爷爷。他捣着拐杖，带着我，高兴得绕村子走了很多圈，向村民宣布：‘俺有孙子了，今后谁都不能欺负俺孙子，不然俺……’于是，我有了安全感，一天天长大……每天晚上都看那本书……”
　　 这以后，文员多半处于昏迷状态，不能再言语了。三个月后，儿子看着瘦骨嶙峋的文员咽下最后一口气，竟然没哭。
　　 靠版权费，母子俩收入颇丰，买了新家。搬家时，原来的家具都是些破破烂烂的玩意——如废品一般，儿子不屑带走。当然，满屋子最多的废品就是书。自文员生病后，这些书没人翻过，静静地躺在那，落满尘埃。儿子看着这些曾经折磨过他的书，不屑一顾，欲弃之而后快。母亲多有不舍，喊来收破烂的，把满屋的书都卖掉了，竟然包括被文员视如传家宝的我——呀，儿子忘记了承诺吗？我大骇，无声地抗议着，默默地呐喊着，愤然地诅咒着！但是，无济于事。
　　 嗐，我和脏兮兮、臭烘烘的破烂掺和在了一块，时时刻刻诚惶诚恐，期望有人来救我。可许多人把我踢来踢去，没人理会我。最终，我这个所谓的传家宝被粉碎机打得粉碎。
　　 粉身碎骨的我咽不下这口气，聚起魂魄，去找文员，只有他懂我惜我爱我。
　　 在一家纸厂的门口，我找到了文员的魂魄，他正捧着一堆碎片，一张一张地粘贴着，封面已经成型，上面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与他儿时在田字本封面上写的一样。
　　 哦，我身体的雏形已经呈现，嗨，我有救了。
　　 不远处，文员的儿子和他的女友谈笑风生，款款走来，先后重重地踩到封面上——雏形瞬间四分五裂……
　　
　　 七
　　 “哎呀”一声大叫，我从梦中惊醒。
　　 哦，还好，那本老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在我手里攥着，它的生命没有终结。但，还能延宕多久呢？
　　 惊魂未定的我汗如雨下，怅然若失。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