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血脉的回声(散文)
一
父亲近五十年前写下的家族史本在时光的侵袭下早已泛黄,温暖的阳光下,仔细辨认,透过模糊的文字,先辈的疼痛与温暖逐渐在我脑海里清晰。那些时光深处的鲜活日子在时光的过滤下只剩下泡影,此刻经由父亲的笔墨复苏了,变得血肉丰盈起来,我仿佛看见了祖父祖母为了生活而四处奔波的苍凉身影。记忆是生命留下来的灰烬,重新点燃,生命的篝火闪烁出别样的火焰。
曾祖父一生穷困潦倒,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四十岁的他才在亲戚的介绍下与一个女子结为夫妻。曾祖父曾生下两个孩子。清光绪二十五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一个男婴降生了,曾祖父给他取名为龙五秀,这就是我祖父。三年后,在另外一个村庄,一个女婴降生了,这是我祖母。1919年的深冬时节,寂静的村庄被阵阵鞭炮声惊醒,这一天,祖父与祖母结为连理。祖母一辈子都生活在巴掌大的村庄,一步未曾远离,像一个钉子扎在故乡的大地上,直至锈迹斑斑,化为泥土。结婚的喜庆气息暂时冲淡了家境的窘迫和不堪。
祖父生性老实,老实到你吐一口痰在他身上,他会默默地擦掉没有一句怨言。他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时只顾闷头干活。祖母性格活泼,屋子里经常弥漫着他爽朗的笑声,她操持家务的能力也很强。祖父祖母一静一动,她们的结合很互补。祖母性格活泼、善于表达。祖母目不识丁,甚至连人民币都不认识,一辈子没有买卖过东西。彼时走街串巷买卖东西的人很多,叫卖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祖母却不敢出门买。祖父不在家时,她从来不敢在家门口买东西,怕遭欺骗。
二
这是个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贫苦人家,他们租住在他人的屋子里艰难地生活着。祖父自小就给地主放牛拾粪,十四岁跟随曾祖父曾祖母下地种田。地是租的,每年需要缴纳繁重的地租。民国十四年(1925年),26岁的祖父和曾祖父曾祖母怀抱希望回到夏南村种田,但年年遭受的旱灾和蝗虫的频繁侵袭,让他们的希望渐渐消弭。那一年,多年难遇的旱灾让稻田几乎颗粒无收。大地一片荒芜,翠绿的禾苗在烈日的暴晒下变得干枯。一条条巨大的裂缝出现在稻田里,仿佛一亩亩稻田的伤口。他们只能靠借粮度日。无稻谷交租,借生谷多年,生活日渐穷困潦倒。贫穷的阴霾笼罩着他们,挥之不去,繁重的租税经常让他们深陷在饥饿的深渊里。
祖父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他是村里人眼中公认的干活好手,种田、锄草,收割稻谷,他速度快而好,一人顶俩,长年劳作下来,他的背有点前曲,一双手布满老茧,粗糙却又力度。祖父浑身的力气和好手艺并没有让他脱离穷困的泥潭,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的命运急转直下,一家人经常陷入饥饿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祖父祖母一辈子生了九个小孩,由于家里极度贫穷,其中六个小孩营养不良被病死,只留下我父亲和我两个姑姑。
1928年,深陷在贫困边缘的祖父带着一腔热血加入了红军赤卫队。革命的火焰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和光亮。热腾腾的稀粥让他干瘪的身体慢慢恢复了生机和力量。彼时的祖父刚结婚。
1933年2月15日的初春时节,春寒料峭,寒气还未完全消退,参加红军炊事班的祖父跟随部队开始长征。彼时的村庄在炮火的侵袭下早已伤痕累累。祖母怀抱着年幼的孩子望着祖父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祖父的身影消失在尽头,她才返身回到寂静的家里。
一年后,跟着队伍在行至广西的路上,祖父突然感染疟疾,他浑身发冷,高烧不退,头仿佛要炸裂开来。阵阵酸痛弥漫全身。疾步如一根无形的绳索束缚着祖父,他寸步难行,无法再跟上队伍,只得停下来养病。
一月有余,病好后,大部队已越走越远。祖父久久看着远方,转身踏上了回家的路。阵阵寒风呼啸着迎面吹来,迅疾离去。寒风在大地上四处游弋着,枯黄的落叶随风飘舞。祖父穿着一个破旧的裤衩子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阵阵寒风袭来,他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夜幕降临,他借住在破旧的寺庙里,抱着干枯的稻草取暖,看着一阵阵温暖的灯火在不远处摇曳,一股浓郁的乡愁深深把他攫住。走走停停,几个月后,祖父终于回到故乡永新。故乡熟悉的风吹在他枯瘦的身上,他身子骨禁不住一阵痒痒。翠绿的小草在风中摇摆着腰肢,仿佛在向他起舞。迅疾的步履变得缓慢起来。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僵硬的身体慢慢舒展,身体里的疲乏仿佛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枯瘦的身影站在家门口,祖母起初没认出来。祖父开口说话的那一刻,祖母疾步奔至祖父面前。她们抱在一起,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回到故乡,租地种田远不能养活一家老小,看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家徒四壁的屋子,1943年12月,寒冷的冬季,屋外寒风阵阵,祖父携带妻儿迫不得已搬迁到几十里外的高桥楼镇太源村。在太源村种田三年,旱灾和蝗虫依旧不断,无奈之下,祖父带着妻儿又迁徙到几十里外的引泉村给地主种田。在熟人的介绍和担保下,拥有了三间狭小的房屋,颠簸饥饿的生活总算结束,一切慢慢安定下来。引泉村人少地多,适合种田,一种就是几十年。频繁的搬迁,祖父祖母愈加深刻感受到世事的苍凉。
新中国成立后,祖父紧握锄头的手愈加有力,眼底的光愈加闪亮。
房子是温暖的港湾。祖父生性善良。上世纪五十年代,祖父任土地改革会江西永新高桥拿溪大队分会队长,负责拿溪、引泉山等村的改革,祖父刚好分到地主的一栋房子。彼时住房紧张,一栋房子要求住三户人家,当时本村的胡章生,胡页秀,黑皮太老古三家没有房子,祖父考虑一番,竟把唯一的土地分房让给他们。祖父费尽心思重新争取到另一栋地主房,让本村另外两家和我家住一栋。
三
祖父祖母虽不认识一个字,却深知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每年年后,年味还未完全散去,开学的日子也跟着渐渐临近,祖母眉头紧皱,不时走至猪圈里久久看一眼,转身,她拿着镰刀去了村里的池塘边,回来时右手挎着一竹篮子嫩绿的猪草。她急着再把猪养胖一点,这样就可以多卖点钱。薄暮里,看着猪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猪食一扫而光,她禁不住微微笑起来。半个月后,祖父祖母把家里仅养的一头猪抬出去卖掉,供父亲读书。当时父亲尚且在读小学升初中。
祖父祖母早已做好了供父亲上学到底的准备。父亲自小就很懂事,他每天在一盏油灯下学习到很晚,昏黄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斜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清凉的晚风透过窗的缝隙跑进屋内,灯火在风的阵阵吹拂下微微摇曳着。
1959年,二十岁的父亲不负众望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江西省卫生学校,在当时可不是一般的学校。父亲考取学校的消息仿佛一块巨石砸入寂静的村庄,顿时掀起阵阵涟漪。村里人纷纷前来道喜,母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
父亲去南昌读书后,孤身在异乡,思乡情更浓,他想回家却又不敢经常回家。一次回家,他从南昌坐火车到分宜下车后,为了省钱,父亲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决定从分宜县一路走回家。火车的轰鸣声渐行渐远,父亲独自走在寂静的小路上,耳边只剩下他的脚步声。饥饿慢慢吞噬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浑身无力,头晕脑胀。走至一口井水边,他咕噜咕噜贪婪地喝下一肚子水,饱腹感暂时驱赶走了饥饿。继续往前走了几里路,适才隐退的饥饿感又反扑而来,变得愈加浓重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五毛钱,看了看不远处的店铺,唾液在喉咙口上下吞吐着,犹豫了片刻,他舍不得用,迈开步子继续赶路。继续走了几公里,走至一片山野前,他看到一片翠绿。近身一看,却是一亩番薯地。他顿时欣喜若狂,连根带藤拔出几个红薯,来不及洗净,就大口地咀嚼起来。暮色降临,不远处一只鸟飞入树杈上的鸟窝里,不时发出阵阵鸟鸣声。走至深夜,他实在疲乏了,便借宿在陌生人家稻草铺就的床铺上。疲惫不堪的他一躺下就进入梦乡,半夜却又饿醒过来,窗外清凉的月光映射出他青涩的脸庞。
如此反反复复,走了九天九夜,父亲终于到家,此时的他已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
到家的那刻,父亲差点晕倒在地。祖母见状,疾步拿出刚做的豆粉米果,端到父亲面前。父亲一口气吃了几十个,饥饿感顿时隐遁而去。祖父祖母一脸疑惑地看着父亲。父亲吞吞吐吐地说说出自己一路从分宜走回来的真相后,祖父母心疼不已。
父亲现在几十年的胃溃疡,应该就是彼时饥一顿饱一顿积攒下的病根。
毕业后,父亲顺利分配到抚州东乡县人民医院化验科工作。白天,兢兢业业在化验岗位工作的父亲是忙碌的,当夜幕降临时,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宿舍,看着远处阑珊的灯火,父亲分外想家。他时刻牵挂着家里的妻儿老小。东乡距离永新高桥楼近四百公里,父亲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回家。刚参加工作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块钱,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一整个家庭的开销,只能完全靠母亲挣公分来弥补家用开支。
父亲和母亲是经媒妁之言而结合在一起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她看中了父亲的才气和忠厚。那个弥漫着喜庆气息的日子,母亲当时是骑着毛驴嫁到我们龙家的。
家里四个孩子,开销很大。深秋时节,空气中已有了些微凉意。经过近一年风雨的侵袭和烈日的暴晒,茅草变得枯黄干燥,是冬天烧饭取暖的首选燃料。为了多挣工分,午饭后安顿好年幼的我们,来不及休息,母亲便手持镰刀和绳子往山间走去。
秋日柔和的阳光洒落在山间大地上,母亲走至山半腰开阔处,躬身娴熟地忙碌起来。手起刀落处,枯黄的茅草应声倒地。半个小时候,母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一直到薄暮时分,母亲才肩背着一大捆茅草下山,晚风吹乱了她的发梢。
每天和众多的村民一起出工,犁田、种苗、收割等农活一样不落,母亲默默包揽了所有男人干的活。多挣几个工分,可以多分几斤粮食,我们兄妹几个就能吃饱穿暖一些。
母亲比较拿手的是做豆腐,每年过年,母亲都会带着黄豆,去邻居家磨豆浆,再回家做成豆腐,很嫩,吃起来爽口。母亲还能做的一手拿手好菜,一个人炒十桌菜是不成问题,大家都喜欢吃我母亲炒的菜。
在东乡县人民医院工作十年后,1972年,为了离家近一点,父亲从东乡县人民医院调入乌石山铁矿职工医院。医院配套设施比较齐全,有铁矿子弟学校。父亲调入后,大哥和二哥随着他在铁矿子弟学校就读。
我还小没待在父亲身边。在该医院,父亲也工作了12年,直到1982年调入永新人民医院工作。
父亲一辈子没干过农活,家里所有农活都落在母亲瘦弱的肩膀上。一次,父亲从县医院回到村里,一到家,父亲就兴致勃勃地对母亲说要去帮忙犁田。从未下过地的父亲背着犁田工具兴匆匆往地里跑去。父亲放下犁的那一刻,三角形的铧锋利无比,不小心戳在脚趾上。鲜红的血迅速流淌开来,父亲的脚上很快沾满了血。众人见了惊慌不已。父亲被紧急送回家去敷药。他想着替母亲分担点农活,却没想到反而添了不少麻烦。
父亲在乌石山铁矿医院工作的第五年,祖父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祖父患病已久,那个清晨,他下床解手,却再也无法起来。生命定格在1977年。
记忆中的祖父很喜欢赶集,家里到高桥乡镇上的集市大约有四五里路的距离,祖父不会骑车,每次都是步行前往集市购买家里的日常用品。快散墟时,年幼的我们总会不时跑到门口,踮起脚跟朝不远处的那条小路张望。小路上人来人往,我们四处搜索者祖父的身影。见人群中出现祖父的身影,我们顿时兴奋起来。祖父满载而归。祖父提着一手东西往家的方向走来,祖父越来越近了,我们的心情也随之起伏。祖父每次赶集回来都不忘给我们买一些零食,一斤炒花生或是葵花子,让年幼的我们高兴好几天。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祖父也跟着笑起来。
祖父去世后,祖母的晚年变得愈加孤独起来。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祖母晚年卧床多年。
1988年的一个傍晚,正上初三的我踩着暮色回到家里,气息微弱的祖母忽然叫我名字。“小军,你快过来。”声音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来。“我快不行了。”祖母哽咽着说道,眼底闪着泪花。我疾步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双手。八十年的光阴下来,祖母的双手枯瘦如柴,疾病如一把锋利无情的刀,剔除她身上的骨肉。
我看着她慢慢闭上双眼,走向世界的另一端。我能细微捕捉到她的双手的温度慢慢凉了下去。我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离去,心里悲痛不已。
祖父祖母虽然去世了,但他们的血脉却长久地流淌在我们血管里,他们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记,它们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准则。
四
记忆中的家是逼仄而潮湿的,家里仅有两间堂屋,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摆着两张床,我们一家八口人挤在两间老屋里。这巴掌大的一片宅子,房子屋顶很薄,每逢暴雨来袭,雨水仿佛商量好一般,透过瓦片的缝隙连成雨线落进屋内。年幼的我们拿着脸盘放置在漏水的地方。雨水落在脸盆里,发出滴滴答答的清脆响声。雨水很快滴满了脸盆,我们成盆成碗地往外接。深夜,屋外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屋内密集的水珠落在脸盆发出的滴答响声不时在耳畔回荡。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记忆因为有了水仿佛也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