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景已经三天不见了。
　　 兰姐思来想去，决定去找小景，也只能找小景。自从上次小景主动给她提桶装水上楼，她就一眼看出小景人不错，是个实在人，言行举止中透着清澈和纯洁，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杂质。凭直觉，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有两次小景同学来矿上玩，在单身公寓住招待所找过兰姐，兰姐那时就认识小景。小景是大学生，在技术科上班。兰姐一直仰慕大学生，对大学生心存好感。她没有小景的电话，踌躇了半天，才向办公大楼走去。小景没在，同事说，已经三天没见到小景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兰姐哦了一声，脸上写满了失望和着急，向他们要了小景的手机号码。
　　 兰姐给小景打电话，手机关机，好好的人突然不见了，不会出事吧。不安、担忧和着急挤满了兰姐的心里，不知如何是好。
　　 太阳快落山时，小景出现在矿上，被牛科长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问他去哪儿了，也不打个招呼，一点规矩都没有，差点要登寻人启事。小景说下井了，在采面看调架子，忘了时间。牛科长见小景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气不打一处来，说他竟然在井下一连呆了三天，三天，不是三个小时，呆上瘾了是嘛。采面支架有问题，他既不是队长，又不是副区长，呆在现场有球用，能解决啥问题。小景不服气，说学到了不少东西。牛科长更来气，说光呆在井下，地面的工作谁来干……打扫一个月办公室的卫生，作为惩罚。再就是把三天耽误的工作补回来，务必在明天天亮之前把顶板抽放巷的设计搞出来，再完成采面设计说明书，拖一天，罚款一百。最后严重警告，下不为例，如果再这样，直接滚蛋。
　　 见牛科长如此大怒，小景不再多嘴，赶忙点头，尽管眼眶深陷，哈欠越打越大，一个接着一个，眼皮子困得比对面的大山还重。
　　 小景听同事说兰姐找他，愣了一下，给手机充上电，下楼去找兰姐，心想与兰姐素无交集，她找他干嘛。在单身公寓楼入口处遇到兰姐，兰姐正惴惴不安地准备去找他。兰姐一见到他，情不自禁地从头到脚把小景一番打量，流露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两手下意识地去拉他的手，却中途停住了。兰姐突然清醒过来，赶忙收回急切和关注的目光，感觉自己失态了，脸上不禁飞起了的红云。
　　 兰姐求小景帮忙照顾她女儿玥玥，家里有急事，非回去不可。在矿上，能帮他的人不多，扒拉了一遍，就小景了。小景见兰姐十分无助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玥玥今年五岁，在镇上上大班。兰姐说除了每天接送，还得给她做饭。小景说没得问题。兰姐要留生活费，小景不让，说等她回来后再说。
　　 除此之外，兰姐还求小景照看招待所，手里拿了一大串钥匙，心里十分忐忑，害怕小景心烦，不答应。小景不解地问，你们主任是不是批假了，既然批假了为啥不安排人管。兰姐低头不说话，顿了一会说，请假可以，但要我自己想办法。小景气愤地说，岂有此理，他见你好欺负。
　　 上午去找赖主任请假时，兰姐站在赖主任办公室门口不敢进去，一见赖主任那眼神，她心里就哆嗦，好像独自面对狼时的羔羊一样。当赖主任一答应，她立马点头，唯恐横生枝节，然后本能地迅速逃离现场。回到自己的房间时，胸口还蹦蹦直跳。
　　 小景替兰姐鸣不平，看兰姐面露恐惧，一番息事宁人的模样，于是爽快地接过那一大串钥匙。而后，兰姐花了几分钟时间给他细说了工作的内容和有关注意事项，再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连夜赶回去了。
　　 既是玥玥的“妈妈”，照顾好玥玥，又是宿管员，同时还是技术科的技术员。身兼数职，小景立感责任重大。当然，兼职的事打死也不能让牛科长知道，要不然，又让他找到上思想政治课的好借口，噼里啪啦教育一通。
　　 玥玥是个可爱的小女孩，眼睛亮得像一尘不染的镜子，忽闪忽闪，会说话似的。小景第一眼就喜欢她。玥玥不认生，她说她一个人呆在房间害怕，小景只好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兰姐房间里办公，又把自己的被子、褥子和床单抱过来，铺在空床上。兰姐的房间挨着招待所，照看起来非常方便。玥玥有了小景的陪伴，显得很兴奋，写一会字，就看一眼小景，还嘻嘻地偷着乐。
　　 一提及设计，小景就头大。他才从采区调到技术科没多久。在采区，技术员的主要跟现场，写规程和措施，很少接触设计，更不用说亲自设计。老虎吃天，无从下手。小景盯着电脑显示屏半天，仅画了两条平行线和一个圆，接下来不知该往何处画。玥玥写完字，围过来好奇地看着小景，问他一直盯着看啥呢。小景笑着自嘲说边看边思考。玥玥问思考好了没有，小景摇头说还得继续。小景给玥玥烧好水，要她自己去卫生间洗澡和洗漱，晚上九点前叫她睡觉。玥玥还想玩一会，小景说小孩子要早睡早起，明天还得上学。玥玥问小景睡哪儿，小景指了指那张空床。玥玥这才放心睡觉。
　　 小景实在太困，没一会趴在桌上睡着了，梦里画好了设计，高兴得手舞足蹈，醒来已凌晨，桌子上流了一滩口水，手和脚都麻了。干脆上床睡觉，连衣服都没脱。早上被玥玥叫醒，天已大亮，一看时间，七点多了。匆匆洗漱一下，拉着着玥玥冲出门去。来到楼下，天正下着冻雨，小景蹬蹬蹬上楼取伞，可只有一把伞，而且还小。小景让玥玥打着，自己顶着雨。在大门口旁的早餐店，小景给玥玥买了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和一瓶牛奶，牛奶中午吃。走了不到一半，玥玥走不动了，小景背着继续赶路。背了一会，小景要玥玥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坐飞机。玥玥从来没坐过，一开始还害怕，而后高兴得格格笑，说自己飞起来啰。到镇上幼儿园有六里多，赶到时汗水洇透了小景的内衣。老师说下次早点，孩子是国家的希望，作为家长要重视，要上心。小景嗯嗯地应着。
　　 牛科长记性好，问小景设计画好没有，小景没吱声，理所当然被上了一课，罚款一百。小景说不会设计，牛科长要他自己想办法。下午下班后，小景请牛科长下饭馆，技术科几个同事作陪，毫无疑问，玥玥也被邀请，点了玥玥最爱吃的干锅牛肉。小景正式向牛科长拜师学艺，请教如何搞设计。牛科长见小景态度诚恳，仪式感满满，答应收他为徒，同时也免了罚款。牛科长指着玥玥问小景是谁，小景开玩笑说他闺女。玥玥听了惊讶不已，而后却开心地笑了。
　　 天下之事，会者不难，设计也是如此。经过牛科长的一番点拨，理清思路，小景如拨云见日，慢慢摸着了设计的门道。用牛科长的话说，在技术科不会设计，感到汗颜，说话没底气，做事不硬气。
　　
　　 二
　　 周末下午，小景推迟一个小时上班，准备将招待所打扫和整理一下。兰姐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求两天一次，已经三天没整理了。答应的事没兑现，小景老惦记着，觉得对不起兰姐。
　　 由近及远，挨个打开每个房间，开门开窗，换换空气。每个招待所的房间里，都是单间，独立卫生间兼洗漱间，两张床，一张深红色的办公桌，还有70英寸康佳电视和海尔空调。黄色的床上用品叠得整整齐齐，配上白色的墙壁，非常协调和温馨。小景用手指摸了一下桌面，没有灰尘。可小景依然按照要求打扫、拖地和擦灰尘，马桶、洗漱台、镜子、桌椅、电视、床头及床头柜，甚至连窗台都没落下。
　　 干活，也许是抵抗寒冷最有效的办法。小景身上冒汗，脱下外衣，继续忙乎。这时，小景感觉身后的门口有动静，回头一看，一个秃了顶的老头杵在门口，是赖主任，可小景没把握，于是，没打招呼。
　　 那老头一脸惊讶，问怎么是你。小景故意讥讽说怎么不能是他，兰姐她们领导真不是东西，明摆着欺负人。既然批了假，不安排人来管，非得要兰姐自己想办法。说完偷瞄了一眼那老头。
　　 那老头气得脸刷地红了，大声质问谁不是东西。小景心里确定那人就是赖主任，却故装糊涂说，又没说你，你干嘛急眼呢？
　　 你你你，赖主任瞪着眼咬着牙说，必须打扫干净，一会我派人来检查，如果打扫不干净，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气咻咻地走了。
　　 不送哈，一路走好。小景冲赖主任的背影嬉笑着高声说。
　　 回到技术科，被牛科长逮个正着。牛科长瞪着牛眼看着小景，斥问几点了才上班，自己的事没干完还要帮别人干，是不是闲得慌，闲得慌就下井去。小景心想不好，“宿管员”的事被牛科长知道了，就等着暴风雨来临吧。
　　 然而，这次暴风雨并没到来。牛科长的训话还未完，小景的手机却响了，是兰姐打来的。兰姐说有人要住招待所，请他去开房间。小景急匆匆地下楼去了，气得牛科长眼珠子快蹦出来了。
　　 来到三号单身公寓二楼，一个男人在中间过道上东张西望，见到小景，就走了过来。那人身材高大，头发有点长，蓄了胡子，一脸憔悴，非常落魄，像个逃犯似的。小景对他第一印象不咋地，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支支吾吾没回答。住招待所需要公司领导同意，问他有批条没有，他摇头。小景纳闷，给兰姐打电话询问情况，兰姐说是赖主任安排的。
　　 小景在靠最西边开了一间房，等门一开，就被推进房间，脑袋嗡地一声，还没等反应过来，脖颈已被紧紧掐住，死死地摁在门上。那人凶巴巴地低声问他与兰姐是啥关系。小景顿时蒙了以为遇到打劫的，由于被掐得太紧，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用手使劲掰了掰那人掐住他脖颈的手，掰不动，然后就指了指那手。那人明白过来，稍稍松了一点。
　　 小景说他与兰姐啥关系那人管不着。那人瞪圆了眼，怒目而视，同时掐得更紧。小景感觉上不来气。好汉不吃眼前亏，躲过这一劫再说。小景说没啥关系，认识而已，帮她看几天招待所。她们赖主任欺负她，准了假还得要她自己找人管招待所，她没办法，找不到人，只能找他帮忙。
　　 那人一听，凶狠的眼光顿时黯淡了许多。一会儿说如果撒谎，会弄死他。吐沫星子喷了小景一脸，掐住他脖颈的手时松时紧，好像在犹豫什么。
　　 这是过道传来玥玥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人掐住小景脖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松了手，转身出了房间，匆匆下楼去了。
　　 小景叔叔，陪我玩玩，好不好？玥玥奶声奶气地央求说。
　　 小景盯着楼道口，还没缓过神来。这是啥事嘛，不明不白挨了一顿掐。玥玥见小景不理她，又拽了拽他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一会儿就哭起来，仿佛打开了思念洪水的闸门，一发不可收拾，吵着要妈妈。小景怎么哄也没用，为刚才冷落玥玥而愧疚。玥玥离开妈妈已经五天了，怎么可能不想妈妈呢。玥玥的哭声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长吁一声。
　　 看着玥玥委屈和伤心的样子，小景的心顿时软了，小景拨打了兰姐的电话，拨了几次才拨通，要了她家的住址，决定送玥玥回去，让她与妈妈呆一天。
　　 玥玥一听说回去，立刻止住了哭声，继而喜笑颜开，擦干眼泪，背上书包，准备出发。
　　 回特区如果自己没车，需要先去路口搭车到最近的高速路出口，也可以走老路，到二级公路路口，再坐经过的班车，然后打的，一趟下来需要一个半小时。走出矿大门，去路口等车时，玥玥说要是下雨就好了。小景问为啥。玥玥说下雨她就可以坐飞机。小景明白过来，笑了笑说，这好办，不下雨也可以坐。玥玥惊讶地问是真的吗？小景蹲下来，让玥玥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用两手分别抓住玥玥的双手，张开，做出翱翔的样子，一边快走一边大声说，飞起来了，飞起来了。玥玥跟着笑了，一串串的笑声在小景耳畔回荡。
　　 到达兰姐住的小区，天快擦黑。小区很陈旧，五层小楼，在单元楼进门一侧的墙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有几间房已经亮着灯。兰姐家在五楼，没有开灯。兰姐说线路有问题，几天没电了。房间很阴暗，兰姐找来一支蜡烛点上。小景迟疑了一下，犹豫要不要进去，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楼梯下面，正好看到一个人的头顶，头发有点长，有点乱。那人感觉有人在看他，一闪就不见了。
　　 这是两室一厅的老式套房，装修简单，客厅兼餐厅，一张长方形木制餐桌，摆放着四把红色的塑料凳，有一张小沙发，罩着黑白相间的沙发布。玥玥一见到妈妈，就扑进妈妈的怀里，像久别重逢似的。小景问兰姐老人好些没有，兰姐说婆婆心梗，现在离不开人。这时，只听见里头房间“咣当”一声，啥东西掉在地上，打碎了。兰姐赶忙跑进去，问咋地了，又摔碗干嘛？婆婆大声斥责，熬的啥粥，太难吃，猪狗都不如。兰姐没吱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碗的碎片和粥打扫后用拖干净。婆婆还唠叨，是不是盼我早点死，可我偏不，我活着就是为了气死你，气死你。
　　 兰姐歉意地说让小景看笑话了。她说三年了，他儿子就没回来过。婆婆自从儿子消失那天起，心情不好，认为是兰姐把他儿子逼走了。因此，总故意刁难她，动不动就冲她发火，把气撒在她身上。给她做好饭，不吃，要喝粥，粥好了，又嫌难吃。不仅如此，经常摔碗，骂人。兰姐一肚子委屈，也只能忍着。
　　 三年没回家，咋回事？小景十分惊讶。兰姐叹息，说不知啥原因，突然一天就消失了，音信全无，有人说跟着别的女人跑了，有的说贩毒进了牢房。婆婆本来眼睛不好，儿子没个音信，心里着急，时间长了眼睛就瞎了。婆婆现在这个状况，她既要照顾婆婆，又要工作，不知道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