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棵树上的疤像什么？夫人指着一棵树对我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她指的是一棵金枝槐树。灰褐色的树干上，深深浅浅的纵列纹，密密麻麻，还有许多疙疙瘩瘩的疤痕，最显眼的疤痕，就是夫人所指的那块。它长长的，几乎占去了树干的三分之一。
　　 远看，近看，拿出手机，拍下来，审视图片，反复端详之后，我告诉她，像鬼脸。
　　 真的像鬼脸。整个面部，上宽下窄，犹如不规则的倒三角形。嘴巴深深凹陷，向下面拉长，长度极其夸张，占去了面部的大约一半。长嘴巴里面，长短不齐的木茬，犹如豁豁丫丫的牙齿。整个面部，上半部鼓凸，一个圆疙瘩鼻子；鼻子右上方，有一个圆圆的深洞，犹如骷髅眼睛；右上方，与圆洞对称的地方，却是一团突起的疤痕；眼睛上方的眉头和额头也都凸起着。
　　 这片小金枝槐树林，到秋天里，特别漂亮，不但树叶金黄，连树枝都是金黄色，一派金黄，让人的心也随着辉煌灿烂。
　　 树冠上的辉煌灿烂，却与树干上大大小小的疤痕共生。我告诉夫人，这片金枝槐，有好多，都有这样的疤痕，我过去就拍过一些。然后，我和她一起，在这片小金枝槐树林里，寻找不同的疤痕。
　　 第二棵金枝槐树的疤痕，一堆凸起的大圆疙瘩里，有三个大小不同的洞：一个，呈不规则的J字形，面积最大；与它大致并列的，是一个圆洞，面积最小。下面的一个，呈不规则的V字形，面积居中。洞的边缘，如鼓起的嘴唇。鼓起的部分，有的，依然披覆着带裂纹的树皮，有的，树皮剥落。上面两个洞，犹如眼睛，下面一个，犹如嘴巴，三个洞凑在一起，也是一张鬼脸。
　　 第三棵树上的疤痕，犹如被剥了皮的羊头或者兔子头，两只眼，却是凹陷下去的深洞。
　　 第四棵树上的疤痕，犹如上下连接的两个卵巢，上大下小，都孕育着胚胎。
　　 第五棵树上的疤痕，犹如蚂蜂窝，长在树杈之间。不规则的椭圆形洞里，参差不齐的木茬，犹如蜂巢。
　　 第六棵树上的疤痕，犹如两个蜂窝。
　　 还有好多，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又走到几棵梧桐树旁，也看到形状各异的疤痕。其中一棵，疤痕最长，从树冠的分叉处，直到离地面不远的树干上，从上到下，有一道裂沟，裂沟的最上端，是一不规则的圆洞。这就使整棵树显得扭曲狰狞。
　　 这些疤痕，让我想起毕加索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创作的油画《格尔尼卡》和后来的《哭泣的女人》。夸张、变形、错位、杂乱、扭曲、丑陋、支离破碎之中，折射着惨烈的苦难、撕心裂肺的痛苦，甚至还有野性的爆发。
　　 是的，如果一棵树是有生命的，那么，树身上的每一块疤痕，都是被外来暴力砍斫、撕裂和肢解带来的结果。
　　 这其中，大概人类施加的外力最多。
　　 从人类的角度讲，也许是为了制止一棵树的野蛮生长，删繁就简，砍掉旁逸斜出的冗枝和弱条，让主干和强健枝条蓬勃生长。眼前的这些树木疤痕，大多数应该是源于此因。
　　 再推开了想，农耕为主的时代，人们大量砍伐树枝，当柴火烧，砍斫之后，树干之上，自然少不了累累疤痕。从古至今，总有人为了满足一己的口腹之欲，也许会将春天柳树的树枝或者春夏之交的洋槐树的树枝折断；为了饱自己的眼福，也许会折断任何一棵开满娇艳花朵的树枝。
　　 当然，更少不了造物主的力量。台风和飓风来临，不但摧枯拉朽，也能让许多生命力依然旺盛的枝条折断，甚至，有些树，会拦腰折断或者连根拔起。
　　 例如，那棵有一道长裂沟的梧桐树，所处的位置，正对着一条南北胡同，身在风口，狂风来袭，自然首当其冲，老枝折断，树干撕裂。
　　 再例如，我家老院子里一棵七八米高的老枣树，一夜之间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将它拦腰折断，整个树冠颓然倒地。
　　 如果树木也有情绪和情感反应的话，任何一棵树，在遭受外来暴力摧残的时候，都一定是痛苦不堪的。而这种痛苦不堪，日复一日，就凝结在每一块伤疤上。
　　 但是，转换念头想开去，只要这世界上人类存在一天，无论出于审美需求和实用需求，人类对树木的砍斫修剪，抑或是肆意伤害，都难以避免。而大自然的淘汰规律也是一支无形之手，经常挥舞着，对树木进行无数次的杀伐伤残。从这个角度讲，这是万物生存法则的必然。两种外在暴力对树木的戕害，虽然残酷，却是合乎自然规律的存在。对每棵树来说，这几乎就是无可逃避的宿命。
　　 有些树，在突然来临的暴力摧残之后，也许会彻底死亡。但是，大多数的树木，就像眼前的这些金枝槐树和梧桐树，在被伤残之后，依然会顽强地活下去，而且，会活得越来越旺盛，越来越高大魁梧，越来越风姿绰约。伤残留下的疤痕，会成为伤痛的烙印。而伤痛的烙印，犹如一颗徽章，证明它们生命力的顽强和坚韧。
　　 眼前的这些树如此，我家老院子里的那棵老枣树更是如此。它被雷电劈断之后，当年，长出了一些新枝，三四年过去，依然树冠蓊郁，亭亭如盖，而且，果子结得更大更多。枣子红了的时候，满树红枣，红得靓眼。打下的枣子，吃起来，比过去更甜更脆。
　　 树木如此，人同此理。
　　 每一个人的一生中，几乎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百毒不侵。多多少少，总会受到一些伤害。
　　 生理上，跌一跤，撞上一棵树，打一次架，遇上一次交通事故，动一次手术，都可能让身体留下伤疤，更别说战争带来的枪炮伤残了。心理上，学习成绩落后，找工作难，受到他人歧视，情场失意，商场失利，官场受挫，都可能让一个人的心理陷入低落和抑郁。
　　 生理伤疤，是外在的有形的，会长期保存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心理伤疤，是内在的无形的，也许会长期在心里扎下根，成为永远的痛；也许像雪泥鸿爪，春暖花开时，了无痕迹。生理伤疤，虽然会长期保留，一般不会对人的成长和生活带来大的妨害。而心理伤疤，如果长期留存心底，会继续强化伤害，让一个人每天在痛苦中煎熬。毋庸置疑，一个人，如果很快从心理戕害中解脱，每天的日子，会过得轻松惬意。大多人，一般会选择后者。
　　 就像我们夫妻俩，如今，住在小河边、公园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常常携手漫步，赏赏花草树木，看看野鸭弄波，瞧瞧游鱼戏水，听听鸟声啁啾，真是惬意自在。平时的日子，简单悠闲，还经常出门旅游，游山逛水。我们的生存现状，在有些人看来，也许是幸福圆满的。但是，我们也有岁月疤痕。我夫人，童年时期就失去了母爱，她眉头上的“川”字皱纹，直到快跟我结婚，才消失下去。类风湿疾病，已经伴随她十几年，还有几样病，与她如影随形。我，考上大学之前，一直生活在卑贱和屈辱里。后来的人生遭际里，也有几次坎坷，也承受过如许心理重创。身体上，如今，肿瘤君，已经陪伴我十几年，而且，越来越热情过度。大大小小，我身上已经动过五次手术，留下不少伤疤。
　　 如果把过去艰难坎坷的伤疤一直揣在怀里，舍不得扔掉，岂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扔掉心里的伤疤，才能让眼前的日子过得轻松，让以后的日子过得美好，何必不扔掉心里的伤疤呢？既然身体的伤痕和伤痛，像树木身上的疤痕，无法彻底消除，就让它陪伴着我们度过每一天吧。与疾病同行，也并不妨碍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
　　 我和夫人，一边悠悠漫步，一边欣赏着树木疤痕，一边交流着彼此的想法，俩人的脚步，都似乎愈加轻松便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