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白日梦想家(散文)
当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小镇,不期然与桃子再次相遇。
她一身土灰色衣裳,皱巴巴的;花白的头发很是糟乱,犹如冬日枯黄的衰草;煞白的脸上、额上,深镌的皱纹曲曲折折,像是一种特殊符号,赤裸裸记录着她生命的种种际遇。尤其那双眸子,早已看不出往日灵动的神采,迟钝、木讷,仿佛木刻似的,只是偶尔转动一下,证明她还活在这个寒凉的娑婆尘世。
她喃喃说:“早知道大川对他媳妇那么好,当初就该嫁给大川。”
大川,我也是认识的,就住在前街的巷子里。早年,我与大川、桃子、二明都是小学同学。大川家日子过得比较拮据,人又长得笨气,不耐看,头脑还不大灵光,打小,就不受一帮同学待见,即便他的爹娘,也不看好他,常常训斥大川,说他缺心眼子,没有眼力见儿。桃子家和大川家仅隔着一条街,也是熟识的,只不过那会儿,桃子的心气儿比天还高,又是一位善于天马行空的梦想家,哪里能看得起匍匐于尘埃的大川?桃子曾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她的梦想就是当明星,或者做一个艺术家,最起码,也要到省城太原,到北京、上海,瞅瞅城里人的生活,而不是一辈子憋屈在偏远小镇。
事实上,桃子完全有资本看不起大川。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爹娘都是上班吃公粮的,一个在变电站上班,一个在粮库当会计。在人们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的那个年代,桃子的衣服从来都是新展展的,颜色也不仅限于常见的黑灰蓝,白的、粉的、黄的,所有装扮女孩子的漂亮服饰,桃子都不止一两件,甚至,还有两条漂亮的碎花连衣裙,专用于“六一”儿童节。这样的家境,让班上所有的女孩子嫉妒得要死。也许,承继母亲的优良基因,桃子拥有一张瓜子脸,白嫩的皮肤上,不见一颗黑痣或者一个小疙瘩,尤其黑白分明的双眸,在顾盼流离间,似乎隐藏着万种风情。桃子的身材,也是前街后巷一帮女孩子极其羡慕的,似乎,桃子倍受造物主的万千宠爱,将世间的一切美好物事都慷慨赠予了她。
少年,是一个爱做梦的季节。若说,大川的梦想是做个安稳妥当的庄稼汉,或者,他压根就不曾有过什么梦想,那么,桃子的想象力就比大川要丰富斑斓得多。桃子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当一个电影明星。
看电影,无疑是一年中镇子里鲜有的盛大活动。大队部所在的场院,位于镇子“L”形街道的一横一竖交界处,四周砖墙围定,高大的铁栅栏门坐东朝西,中间,高高悬挂着一颗硕大的五角星。“村革命委员会”几个红色大字,如同闪亮的招牌,同五角星一道,联袂昭示着这处院落的与众不同。若有电影放映队的小伙子骑着自行车,后座带着放映机、白色幕布和胶片莅临镇子,也就意味着一场盛大的集会将在当晚隆重登场。架在大队屋顶的两只大喇叭,也在第一时间瞬间激活,不厌其烦地向镇里的人们播报这一条大好消息,恨不得将全镇男女老少统统集中起来,一同品尝这场精神上的饕餮盛宴。
太阳疲倦地打着哈欠隐于山后,五彩晚霞被西方暗黑色的阔大幕布渐行卷没,喧腾的象峪河水也收敛白日暴烈的脾气,在夜色笼罩下变得平静温顺起来。我们从家里急匆匆搬出矮凳,抢在大人们之前,放到观影的最佳位置,甚至来不及回家,随意找几块砖头、石块,垒成板凳模样,号定自己的座位。
《地道战》《苦菜花》《渡江侦察记》《五朵金花》,都在镇子里放映过,我们也由此认识了张金玲、杨雅琴、王苏娅……张金玲,一位美丽的女演员,一头齐耳短发,面容靓丽,饰演的角色更是勇敢干练。倘若细说,桃子的样貌还与她有着几分相似,这也使桃子的野心急遽膨胀,俨然把张金玲当作了最为膜拜的偶像。不自觉地,她的举手投足,乃至说话的嗓音、腔调,都极力向张金玲靠拢,若不是细细分辨,恍惚间,我们面前站定的,不是桃子,活脱脱就是张金玲本人。
二明是班里最调皮捣蛋的一个。趁下课铃响,老师刚刚离开教室,一下子爬上课桌,高高站定了,大声嚷嚷着:桃子,桃子,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咋样?桃子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犹如醉酒的贵妃。她的脸与其说是羞红的,毋宁说急火攻心的吧。桃子狠狠剜一眼二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把头一扭,气呼呼吼道:“我才不会做你的媳妇!”桃子说,她的未来,要演遍所有角色,像张金玲那样,或精明强干,或聪颖睿智,与敌人斗智斗勇,演绎一个个光彩照人的形象,让荧屏里的自己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桃子的话斩钉截铁,犹如洪钟大吕铿然有声,纵使神祇下凡,也定会欣然嘉许她的野心和勇气。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镇上的老人常常这么说青春花季的少女。升到初中时,桃子出落得越来越楚楚动人。一米六五的个头,凹凸有致的身材,淡白粉红的面庞,从哪个角度讲,桃子都契合了电影明星的一切潜质。然而,不自觉受二明那句玩笑话的暗示,加之男性荷尔蒙的分泌一天天旺盛,男孩子们暗地里都把桃子当作恋爱对象,包括木讷的大川。
有那么一天,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坐在后排的大川,趁课间操时间,偷悄悄在桃子的课桌里塞进一张纸条。然而,很不巧的是,他再三犹豫的笨拙举动,却被二明逮个正着。放学的时候,二明就像一只伶俐的猴子,急速蹿到前排,从课桌里抽出纸条,又跑到讲台上,手里哗啦啦晃动着,疾声嚷嚷,一个劲儿说大川给桃子递情书。少年的心从来禁不住没来由的诱惑,更无法遏制蠢蠢欲动的窥探欲,教室里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大家再也不管不顾当天的数学课听懂没有,老师布置的作业能否及时完成,犹如进入癫狂状态,“啪啪”齐声拍打着课桌凳,鼓动二明把那个纸条公开念出来。大川脸上写满尴尬二字,极力想夺回纸条,但他的身形远没有二明灵活,很快,二明蹿到门口,大声念出纸条上的一行字——桃子,俺喜欢你!听到这样的火爆新闻,教室里顿时像点燃爆竹,笑骂声、拍桌声、跺脚声连绵起伏,差点掀翻屋顶。此时的桃子早已羞红面颊,恶狠狠瞪一眼呆立的大川,两腮挂满泪花,风也似的逃离了教室。
或许,在桃子坚定的信念里,她的未来并不会圈定在小镇,进军北京、上海那样的大都市,做一名当红明星,把印着自己剧照的海报贴满大街小巷,甚至登上《大众电影》,才是她的最终归宿。倘若做大川媳妇,将勃发的青春捆绑于枯瘠的土地,无疑就是对她宏伟梦想的无情嘲弄,对她光辉灿烂前程的恶意嘲讽。
很长一段时间,桃子再也不跟大川说一句话,而大川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人前人后矮过半头,越发呆板与笨手笨脚起来。
十九岁那年,桃子高中毕业,没有在恢复高考的大潮中成功登岸,也未考上心心念念的电影学院。落榜后的桃子,在父母操持下,去粮库当了一名过磅员。我们谁也承认,桃子确实是块念书的料。高中三年,她的成绩总是班里最好的,然而,不知是命运有意捉弄,还是世事本来就无法预料,桃子的明星梦终是化作一个泡影。但这际遇,并不会浇灭桃子心中的火焰,在我考到外地的一所大学读书的时候,在家务农的二明来信说,桃子的第二个梦想正大踏步行进在通往未来的坦途上。
八九十年代,北岛、舒婷、顾城的诗,如同魔咒,牢牢占据了年轻一代的心灵。像桃子这样拥有一颗玲珑心的女子,很快成了朦胧诗的忠实拥趸。二明的信里,夹着桃子写的两首诗:
你的所有雄心与不甘
所有奋斗与追求
所有坚守与努力
甚而,你的生命、你的尊严和人格完整
一旦遭遇强大的命运之神
都将在它毫不留情的打击下,统统破碎一地
诗人雪莱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而我却要说
雪来了,雪融了
倘若我们笃定一个信念,一直向前
不远处,一定是山清水秀、百花争艳的明媚春天
读得出,桃子的心里一直燃着一盏不灭的灯火,亮堂堂映照着她前行的路途。我们都默默祝福桃子,愿她所有的梦幻都开出一朵绚丽的花来……
别后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大三那年春节。二明召集高中同学聚会,大川来了,桃子也来了。大川依旧像块木头疙瘩,愈发沉默寡言,即便笑,也是脸上的肌肉僵硬地颤两颤。桃子出落得愈加明艳,浑身透露出一个成熟女子的优雅气韵,明媚的笑容里,始终洋溢着自信的光彩,就连一颦一蹙,都彰显出一位女诗人的自信与优越。一圈人坐定,桌子上摆着七荤八素与美酒佳肴,桌下,则是同学间温情脉脉的窥探和打问。其实,长大后的我们,不自觉都成了衣着光鲜的小偷,内心深处,喜欢偷偷扒开别人家的门缝,窥探那些门后隐藏的秘密。在这盛大的名利场里,灯火辉煌,地毯猩红,耀眼的聚光灯下,我们都以犀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一一打量昔日的好友同窗。
酒酣耳热,二明带头起哄,撺掇桃子朗诵新作的诗章。桃子不再像年少时那样羞赧,婷婷袅袅立定,在酒精的迷醉下,面若桃花,声如黄鹂,朗声诵读自己的新作:
正月的风,吹不皱一池冰封的水
二月的雨,不能润泽一方板结的地
太阳总是那么孤高而任性
白云犹似身着礼服的贵妇飘逸轻盈
街衢上,依旧酒旗猎猎
未撤的彩灯,犹将人们的笑脸映红
冬天将我们从冷酷的季节移出
接管我们的春天,势必妩媚多姿、活虎生龙
我们都说好,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桃子,犹似鹤立鸡群,俨然化身为一代美女诗人,即将绽放出她应有的熠熠光彩……
二明告诉我,这么多年,大川内心深处,并没有将桃子放下。本来前街后巷离得并不远,在桃子上夜班的时候,不管手头多忙,大川总会撂下活计,悄悄跟在桃子身后,风雨无阻默默接送桃子。对此,大川爹娘几次提着擀面杖或笤帚追着大川打,大川也一再叮嘱二明,不要将这些事透露给桃子。但显而易见,大川低估了一个妙龄女子的“第六感”,对大川的种种诡异举动、飘忽不定的眼神、结结巴巴的话语,桃子已然敏锐捕捉到异样,只不过在桃子看来,不懂诗意、没有品位的大川就是一块榆木疙瘩,根本不是她理想中的终生伴侣。而有那么一个人,早已偷偷溜进她的心田。
给粮车过磅的时候,记录粮食分量的时候,乃至吃饭、睡觉的当口,桃子一旦想到那个男人,就像丢了魂,一股甜蜜的味道幽幽从心底蹿到脸上,一个微笑也在刹那间绽放出迷人的光晕,有时,竟会不自觉羞红一张俏脸。
二明告诉我,桃子是看上了从县城来镇医院实习的姚医生。
姚医生我也曾见过一面,身材高挑,皮肤白净,戴着一副白框眼镜,一笑,面颊上总会现出两个浅浅的笑涡。尤其给病人听诊的时候,柔声细气,温柔得像个大姑娘。据说,桃子是在镇医院举办的一场新年晚会上认识姚医生的。在现场,姚医生没有唱歌,更没有跳舞,而是朗诵了叶芝的一首《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
取下这本书来,慢慢读着
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当伴奏音乐缓缓响起的那一刻,听着姚医生充满磁性的诵读,桃子的眼泪不禁簌簌而落,打湿面颊,洇透衣领。一瞬间,桃子觉得,像姚医生这样帅气又浪漫的男人,命中注定就是她未来的灵魂伴侣!
在桃子的诗人梦还未盛开,更未结果之时,她梦里的桃枝上,又生出一颗粉红色的花苞。这粒饱满的花苞,紧锁欲绽未开的片片花瓣,沐浴太阳缤纷的色彩,在微风中一直轻轻摇曳,时刻蛊惑桃子那颗不安分的心躁动不已。
在桃子的头脑里,常会幻化出这样一幅场景:夕照融融的农家小院,阳光细腻而明晰,丝丝缕缕洒到屋顶,垂落在低矮的鸡舍,也飘落于平坦的地面上。姚医生的周身泛着一层金色光泽,犹似风度翩翩的王摩诘,正悄然伫立于院中央。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嬉戏,一声声“爸爸、妈妈”的深情呼唤,让小院疯长快乐,也正疯长绵绵不断的幸福。
两年后,桃子果真和姚医生喜结连理,还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娃儿。大川前前后后帮衬桃子爹娘办过女儿的婚事,三个月后,也娶了同班一个女同学……
梦想,像一棵树在年月中深深扎根。在桃子梦里,姚医生会像金岳霖那样,一生钟情于林徽因;女儿也会像公主一般长大,不仅拥有和她一样好看的脸蛋,还会像爹爹那般,身材修长,文静儒雅,才华横溢,与曹魏时的蔡文姬别无二致,或者如同拥有咏絮之才的谢道韫。这样的梦想,就像初春的竹子,只要雨丝微微滋润,就会蓬蓬勃勃蹿到几尺来高。
或许是因为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或许忧伤与快乐本来就如影随形。人的美梦,有时,会因雄鸡的一声啼鸣戛然而止;有时,梦想的泡沫根本禁不住太阳暴晒。婚后第五年,再次身怀六甲的桃子无意中得知,调回县城、两地分居的姚医生出轨同院的女护士,早已把她当作一条鸡肋。
我实在不知道突然经此婚变的桃子,该有多么绝望,是与男人大吵一顿,闹个鸡飞狗跳;还是会像其他妇人那样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寻死觅活;抑或,表情、神态异常冷峻,决绝地离男人而去。我只听说,桃子没哭没闹,更没有找小三打嘴仗,而是将男人的铺盖衣服、种种生活用具,乃至整个人一股脑儿搬回村里、迁到了自家院落。似乎,婚内出轨并未对她产生任何伤害,甚至,没有在她的心湖里荡起一丝涟漪,她只是将所有的过错归咎于自己,怪她没有日夜陪伴在姚医生身边,没有给予男人应有的家庭温暖,乃至责备自己怀孕,丈夫由此缺失维系与弥合双方感情的夫妻生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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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文中的主人公虽然调侃自己是白日梦想家,但从整个事件来看,桃子从学生时代的出场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因为从祖辈们传下来的案例来分析,人生要么高走低行,要么低走高行,就如山坡上的野花,有灿烂时的风光,必有凋谢的落寞。可贵的是老师塑造出了一个有涵养,又包容,有度量,在梦想的海洋里还能保持清醒的主人公。
好文必读。向老师学习。祝老师佳作连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