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错。”自从苏南死后，柔水就常对自己这么说。
　　 医生告诉她，这叫抑郁症，需要心情放松地静养一段时间。柔水一边听，一边看窗外的天空，心里突然明亮起来：春天真好，可以让桃花盛开。
　　 死于车祸的苏南生前最爱桃花，他常常说：“爱情只要种下去，就能开花结果。等我们赚够了钱，就买一块地，种满桃花，还要在树下造一所房子，把你装进去。”柔水任何时候想起这句话，都觉得幸福，而后却更加抑郁。因为这个跟着自己四处漂泊的男人，到死都没来得及送给她一朵桃花，更别说种下满山满谷的桃树了。
　　 柔水觉得医生说的对，自己的病是心魔，要到桃花盛开的地方才能痊愈。虽然柔水并不知道苏南说的桃花开在哪里，却情愿盲目地投奔他的故乡。于是匆匆请了假，背着简单的行李，登上开往W城的火车。
　　 她一直贴在车窗上看路过的单调风景，熄灯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嚷嚷：“睡不着，起来玩一会儿……”这声音让柔水本能地向他张望，好奇这个和苏南说同一种方言的人。她看见那个男人掏出一堆证件放在自己面前，满脸诚恳地说：“你看吧，我不是坏人，我叫莫白，从深圳回家去。车上睡不着啊，就想找人说说话！”
　　 莫白很能聊，刚弄清楚柔水的名字，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胡侃，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问：“柔水，你去W城干什么啊？”
　　 “看桃花。”柔水想着苏南躺在马路中间的脸，神情忧郁而绝望。
　　 “可是看桃花不在W城。”莫白轻松地转移话题：“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桂鱼肥，听过吧？西塞山有很多桃花，它在H城。”
　　 柔水于是就在H城下了车，整个人安静地像死人一样，丝毫不担心跟她一起下车的莫白是不是想打她坏主意的色狼。他们在小旅馆放下行李，结伴坐一辆出租车直奔西塞山下。
　　 可是柔水不远千里飞奔而来，也没能看到满山满谷的桃花，它们都谢了，山间的小路铺满细碎的花瓣，粉红粉白撒了一地，分明在告诉她苏南走了，爱情也走了。柔水终于在那个春天，跌坐在桃花凋谢的树下哭出声来，尽情宣泄着悲伤和悔恨。
　　 莫白让她哭个够，哭到天昏地暗的时候才把她背回旅馆睡觉。他一边走一边抱怨：“你重得像死猪一样！我背你回来的这份恩情，你给我记着，迟早要还的！”
　　 就为这一句话，莫白成了柔水的老板。
　　 他认准了柔水有病，不看到桃花决对不会罢休，索性在H城开了家宠物店，顺便当兽医，打着恩人的牌子，整天指使柔水为他做事。刚开始是让她买菜做饭洗衣服当老妈子，再后来就直接把柔水拐到店里，伺候他那堆长得奇形怪状的动物。
　　 “我有抑郁症，要静养！哪天我跳楼自杀了，你负责啊？！”柔水第一次冲莫白吼叫，是因为他一大清早就逼迫柔水帮他清理臭气熏天的狗窝。
　　 “得抑郁症了不起啊？得抑郁症更要干活。”莫白一边给长得畸形的短腿狗剪指甲，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是医生，听我的没错！”
　　 “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兽医！……我天天给你干活，你既不付薪水，又不给加班费，当我是白痴啊！混蛋！吸血鬼！”柔水从来没这么歇斯底里地吼过，把她对所有老板的仇恨都发泄个痛快，等她吼完了，所有的动物都吓得在笼子里跑来跑去。
　　 “完了完了，我的螃蟹被你吓死了！”莫白指着玻璃罐里那只缩成一团的螃蟹，冲柔水怪腔怪调地嚷嚷：“你要赔钱！赔我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把它拉扯大的血汗钱！”
　　 在店里帮了这么久的忙，柔水一眼就看出是莫白故意把螃蟹捅急了，缩成一团装死，好敲诈勒索。但是望着他那副小气扒拉的样子，柔水终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一笑仿佛恍若隔世，自从苏南死后，自己有多久没笑过了？柔水已经记不清楚了。
　　 莫白就在这些吵吵闹闹的日子里，把柔水的悲伤温暖起来，变成两个人的美好生活。他像一只牵引的手，拽着在绝望中挣扎不休的柔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桃花盛开的春天。莫白是柔水的解药，他在火车上遭遇这个病态的女人，又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将她治好，而这些付出一定是有交换条件的。
　　 “病好了就拍拍屁股走人，那怎么行？你已经把我折磨病了！”柔水打算回深圳的时候，莫白抱着一玻璃罐亲嘴鱼在宠物店里不停的抱怨：“我的衣服都被你洗破了，你做的那些菜差点害我得上肠胃炎……还有我的猫，我的狗，我的荷兰鼠、长毛兔、蜥蜴什么的，都被你吓得拼命掉毛……”
　　 柔水望着莫白想留自己又死不认帐的熊样，背着行李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她皱起眉头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些猫啊狗啊的掉毛换毛是正常的。再说蜥蜴哪里有毛？你陷害我的时候，拜托有点生物常识好不好？”
　　 “我是主修心理学，选修动物医学而已，我哪里知道那么多？”莫白失口否认，摆明了赖帐，一双眼睛盯着罐子里两只每隔几秒钟就接吻一次的鱼，满脸的醋意。
　　 “那我就更不欠你了，免费让你实习了整整半年！”柔水叹了口气，认真地说：“莫白，我已经不想看桃花了，谢谢你帮我治好了病。我……会记住你的。”
　　 “你以为我没病吗？！”莫白突然不高兴地把手里的玻璃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缸里两条原本亲得正高兴的鱼儿，差点被他弄成重度脑震荡。柔水看着他一张快乐的脸逐渐暗淡下去，轻轻地吐露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很失败的大夫，在你之前的两个病人都自杀了，只有你……你是第一个被我治好的人，唯一一个……”
　　 那天晚上，柔水心疼地把手中的行李遗落在宠物店里，之后就再也没有搬走。一个有心病的病人和一个有心病的医生，一同住在某个城市的宠物店里，心甘情愿地照顾一大群动物，也心甘情愿地照顾对方的苦闷。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柔水把老板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删除掉，安静地留在这座城市里经营自己的人生。冬天来临的时候，柔水老练地跟卖衣服的老板讨价还价，买了一件大红色绣花毛绒领口的棉袄，兴奋地站在大街上打电话给莫白：“我好厉害的，买了件衣服又便宜又好看！”莫白在电话那头笑得像个孩子，不停地嚷嚷：“快点回来穿给我看，我叫店里的阿猫阿狗小刺猬统统出来列队献花！”
　　 柔水一听莫白的话，想也不想就穿着高跟皮靴，拽着装衣服的袋子在街上疯跑起来。她觉得这大概就是爱情了，忘记一个人很难，忘记之后去爱另一个人更难，她做成了天底下最难的两件事，看不看桃花已经是次要的了。
　　 只有莫白知道柔水心里其实有桃花的影子，而那影子里藏着苏南的脸。他明白自己的爱情是要靠等的，等到柔水看过了桃花盛开的景象，等到她选择离开或是留下。
　　 过年包饺子的时候，他对柔水说：“三月一到，你就去看桃花吧，可别再错过花期了。”说完又低头去包饺子。展皮，填馅，蘸水，一层一层捏合，化作手心如月的花朵……他的动作认真而柔软，仿佛在包扎自己的爱情或是伤口。
　　 “来的时候是你带我去的，这次还带我去。”柔水拉住莫白的袖口，任性地要求对方许诺，像个不会走路的孩子，对一直牵引着自己的手早就形成了习惯性的依赖。
　　 “不要！”莫白突然朝柔水伸出沾满面粉的手掌，穿着围裙，张牙舞爪地唱阿牛的歌：“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呀，等着你回来，等那桃花开……”柔水被他弄得笑岔了气，索性陪他一起疯，两个人在宠物店里又唱又跳，锅里的饺子全被煮得面目全非。
　　 年一过，春天就近在眼前了。柔水在清晨微明的曙光中登山，她路过半山腰上瀑布似的迎春花，爬上山顶看见满山满谷的桃花，粉红粉白，茂盛得耀眼。被那么多花朵圈住，柔水却觉得自己像在桃花岛上等着傻瓜郭靖的黄蓉，因为没等到所以郁闷地打电话冲莫白发火：“你躲在家里干什么？！我走不动了，你快点滚出来背我下山？！”
　　 莫白的电话里全是猫狗大合唱，而他自己也是接二连三的怪叫不断。这让柔水听得心里发毛，二话不说关了手机就往山下跑，几乎是用打劫一样的速度跟别人抢出租车，进宠物店时直接用脚踹开大门，生怕莫白被疯狗给咬死了。
　　 结果柔水看到了一堆脚掌被涂成粉红色的猫和狗在地板上跑来跑去，而莫白被踩了一身乱七八糟的脚印，蹲在地上画绿色的树干。满地四不像的花朵开得那么惊心动魄，柔水看着它们，眼泪汹涌地落下来，只有她知道这是桃花，是莫白的心用最虔诚的姿态摆放在地上，企求爱情不要转身就走。
　　 “我要住在这里，我要住！”柔水一边哭一边在莫白身后叫嚷：“我有病你要治，我没钱你要养，我上山的时候下不来，你一辈子都要背我！……”
　　 莫白抬头看感动地一塌糊涂的柔水，知道这个春天的桃花开了，真的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