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在原济南军区工兵八团舟桥连汽车排当战士。这年四、五月份，我们团部分营连奉命外出执行施工任务。作为汽车司机，我被配属到一营三连负责拉运石子。
　　 这天下午，全营停工集中到临时驻地一个相对大一点的农家院里，听副营长李德兴作报告，传达上级关于追查政治谣言的指示精神。因为这年的清明节之后，关于“四五”天安门事件的说法很多，主要是：天安门事件是人民群众自发悼念周总理的正义行动，不是什么反革命事件；中央那几个红得发紫的人如何如何坏；邓小平大刀阔斧搞整顿是正确的等等。听到这些，我们尽管嘴上不说，心里就像阴霾的天空中突然透出一缕阳光似的，顿感明快了许多。但明快了没几天，阴霾又把天空遮盖严实了。上面传下指令，说什么这是政治谣言，意在恶毒攻击党，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要追查，并且要一查到底。据说，指令是由江青发出的。今天副营长作报告，估计就是办这个事儿。
　　 下午3点，会议开始。李副营长提着一个皮包上来了。他个子不高，大额头，很有气质，讲话风趣幽默。在简单传达了上级关于追查政治谣言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之后，他接着说：同志们，我们要认真对待，听谁说的就是听谁说的，不要包庇和隐瞒。有的人会说，我在火车上听说的。你在火车上——讲到这里，他拖了个长音停下了，端起缸子喝水。顿时，会场内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在笑的同时，还如释重负般地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在这之前，我确实听一个在地方工作的初中同学说过，如果我听完拉倒，没有再跟别人讲，那当然是好，反正我不会出卖别人，憋在肚子里就是。问题是，我也当作新闻跟别人说了，并且这个“别人”不是一个，是两个。如果这两个“别人”揭发我，说我造谣惑众，侮辱中央首长，我该怎么办？出卖别人，把老同学供出去，那不行。人家刚刚顶替老爹参加了工作，砸人家的饭碗，坏良心，这样的事不能干；把责任完全揽过来，就说是我自己瞎编乱造的，这个罪过足以要我的小命，至少在政治上。真是左右为难！李副营长的报告可谓给我提供了一条万全之策。我想，如果真的追查到我的头上，我就说在公共汽车上听说的，这样既保护了别人，又减轻了自己的罪责。后来的实践证明，这个“万全之策”也没有派上用场。会后，同志们哈哈一笑，谁也没有当真，追查政治谣言的闹剧不了了之。
　　 粉粹“四人帮”之后，特别是经过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张志新、遇罗克、郑晓丹等人的英雄事迹得以宣扬。看看他们，想想自己，一方面为他们坚持真理、宁死不屈的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也为自己的安全脱险而后怕。要知道，就当时来说，我的问题和他们的问题是一样性质的问题啊！如果不是李副营长说“在火车上听说的”，然后端起缸子喝水，使大家哈哈一笑不了了之，真的追查起来，就凭当时的政治形势和高压政策，以及那两个“别人”极为单纯又渴求上进的心理，肯定百分之百地会揭发我。而我呢，肯定百分之百地咬定在公共汽车上听说的。而追查人员呢，肯定百分之百地不相信，于是掌嘴、皮鞭、老虎凳等的伺候。我也会履行参军入伍时立下的誓言，要做李玉和，宁死不屈，结果，要么像张志新、遇罗克那样被枪毙，要么像郑晓丹那样被从楼上推下来摔死，连骨灰也没能留下……所有这些可能出现的悲剧，都被李副营长的一场报告，给轻而易举地避免了。当然，如果我真的被抓、被杀，后来也会像张志新他们一样平反昭雪、追认为烈士和大力宣扬什么的。问题是，因一句传言而死，死得太没有价值了，不如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抢眼那样壮烈。再说，如果“四人帮”没有被粉碎呢？就是粉碎了“四人帮”，如果没有后来的拨乱反正，那可就死有余辜、遗臭万年了。小命丢了事小，当兵嘛，就是要随时准备牺牲个人生命的，但遗臭万年问题就大了。我越想越觉得李副营长了不起、厉害，越想越觉得他站得高、看得远、是政治上真正的明白人；越想越觉得他正直、善良、睿智、有水平，有办法，在不露声色、嘻嘻哈哈中使追查政治谣言的“指令”在我们这里得以流产。也感谢团里和上级机关没有派人前来督促检查、狠抓落实，使李副营长的“包庇”行为能够成功。需要强调的是，在这里，最重要的还不是李副营长教给了大家一条“在火车上听说的”万全之策，最重要的是营造了那么一种不必当真的氛围——你做动员的营首长还嘻嘻哈哈，没有当真，那么，下面的各连，各排，各班和全体战士就更不当回事儿了。否则，我要么成为烈士，要么遗臭万年，连家人和亲戚朋友都会受连累。战友情不仅仅表现在战场上的相互掩护，也表现在特殊时期的相互遮挡啊！
　　 可惜的是，李副营长最终没有发展起来，就在副营长位子上转业了。1984年2月之前，我在八团政治处当干事的时候，经常看到他骑着自行车上下班。1984年2月之后，我离开八团到济南军区司令部直工部工作，就再没有见到过他。最近，为着写这篇文字，我向以前的老首长老战友打听他的消息。没想到的是，就在今年春节前全面放开疫情管控的时候，他因感染新冠而去世，享年86岁。当时，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前去为他送行，因为我也因感染新冠而住院治疗。万恶的新冠病毒，竟然比当年的“四人帮”还凶狠。当年，“四人帮”尽管位高权重，可他们的指令却被李副营长轻而易举地溶解掉了，而小小的病毒却要了李副营长的命。李副营长，您安息吧！愿您的在天之灵，还像追查政治谣言时那样护佑着我们！很想再听几次您那幽默风趣、给人以智慧、救人于危难的报告！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有次战友聚会，我和当年的那两个“别人”坐在了一起。我问他们，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揭发我啊？他们回答说，一开始是想揭发你的，可看到李副营长嘻嘻哈哈的，没当回事儿，咱就更不当回事儿了。还揭发个啥啊！
　　 我一听，心里一沉，连酒都少喝了不少。
　　 好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