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说，XX红了……我认为一定是诗意爆棚的感觉。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觉得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里的这个句子，是可以和李清照的“绿肥红瘦”四个字媲美的。流光无情，时光如驰，红绿之间的旋变让人对颜色有了稍纵即逝的失落感，在美妙的色彩中失落，也是所得的境界。
　　 而我说的“草莓红了”，却是一个例外，草莓，是点亮寒冬里的胶东半岛荣成的一抹红，穿行公路，路边草莓入画，是点亮开车人眼睛的霓虹灯，红玛瑙。走进草莓大棚，更是红光烧眼，味蕾难耐，我觉得比坐在水阁临窗看秦淮一水花灯的感觉更好，如果爱这草莓红，可伸手摘下一枚入口，红灯在口腔里点亮，弥漫，颜色是有甜度的，是心情的添加剂。
　　 荣成有两个临近乡镇，以冬养草莓闻名遐迩。黄海西滨有“八河港”，一坝海湖，现名“龙山湖”，南北港岸衔接，南东山，北崂山，被称冬季草莓之乡。
　　 我喜欢“草莓红”三个字，是从喜欢跟着家中女人们去站在口红柜台开始的。听她们和服务员的交流，我长了见识。
　　 “这也是‘中国红’。”
　　 “除了大红灯笼，能够代表喜庆就是这‘草莓红’。”
　　 草莓红，原来是指口红中的一种被女人喜欢过度的颜色。
　　 枫叶红了，石榴红了，橘子红了，高粱红了……皆是红色成熟的美，但不可“上口涂唇”，因为老了。而“草莓红”就不一样了。仔细琢磨，这种红，还真的是特别精致，怪不得可以“朗朗上口”呢。
　　 其他的红，皆不能具备粉嫩的观感。这粉嫩是和娇烂漫，是温和娇媚，是婉丽活泼，并非仅仅是颜色品相。草莓的外形有凸凹，女士的唇并非流线平川，也是带着曲线的褶皱，完全的大红，可能马上掩盖了这些生动的细节，于是有草莓红可以清晰表达唇色的立体美感。细观草莓，蒂部微绿，有淡淡乳白和淡淡粉色，通体看，红中藏粉白，交织和谐，具有不同角度观之而色变的特点，偏水红色，又调了一点点的粉调，活泼而灵动，颜色可由浓而渐浅，唇红渐浅，不是肤浅，而是一种适度的色变。非其他颜色可比。这还不算，据说，草莓红，是通透水润，描摹上草莓红，灵魂是饱满的。据说，女人走路，嘴唇都在用劲，我觉得这是灵魂在表现。据说，草莓红的色感里还有甜度，自然，甜美属于女人，我想，她们喜欢草莓红口红，深层的美是被她们理解得很通透的。
　　
　　 二
　　 无独有偶。我相识十多年的养草莓的老邢的微信群就叫“草莓红了”。出了冬季，他也在群中发几枚红唇图片，所有的唇红都是“草莓红”，排斥其他颜色。
　　 我喜欢带着这些理解去草莓大棚看风景。在东山“龙山湖生态园”的草莓园，我只认老邢草莓。八亩大棚，流光溢彩。在这严寒的冬天里，他把红和绿囚在暖室里，让季节缝隙马上抹平了，疑是春光乍现，又觉是秋色熟了。外面纷雪飘飞，里面如春似夏，怪不得，老邢在我心中总属于来自热带的人，我只在冬天见他几面，一袭白衫，扎在腰间，见面，常常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见面，我必抱怨，抱怨他总享受春暖夏荣，不知人间还有三九。他说，没有三九，我这草莓的价钱就不知打折几分了。
　　 只要心中有风景，哪里都是赏景地。草莓园，花香满径，蜜蜂嗡嗡，我问是不是“园有花香，蜂蝶自来”，老邢笑道，他养蜂万只，草莓红就靠蜜蜂飞舞授粉，每天都在蜂飞蝶舞的天地里，老婆都来看着呢，生怕他看蜂扑花儿走神。当然，这是他感谢妻子帮助他打理草莓园的话，彼此心领神会，老邢的生活在草莓园里，总被诗意缠绵着。
　　 乳白色的小草莓花，像天上的星星垂落，被一棚收住，再也不能巡天三千河，只能在笔直的地垄上流连，我在想，一点也不耽搁星星眨眼动情，而且也有月亮来相顾，还可以在白昼看看太阳的模样。如果看得倦了，就不看了，马上合苞而眠，诞出一枚青青的果，这是草莓的婴儿样子，温庭钧唱“草浅浅，春如剪”，（《春野行》）未见草莓萌萌的浅绿吧，连蜜蜂都不敢再踏几只轻柔的足，嗡嗡飞过，以声音催熟草莓。当然，这是采过一遍的草莓地垄风景，如果三五日，赶得合适，那就是另一番胜景了。
　　 喻为红灯笼？却并非标准的椭圆，而是圆锥形，果子挂在蔓儿上，走过带风，果子轻摇，像在欢迎。红绿相间，有的红，被半遮半掩，真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就是不弹琵琶曲，只以笑意待人弯腰折蒂。有的也深藏，丛绿有意和草莓捉迷藏，到底还是被我们发现了，原来红和绿就是这样诗意地活着，于是，我相信，颜色是有着生命的，红和绿有着独特的颜色语言，只是我们不解，好在那些诗人词家，还是把红和绿的关系表达得千姿百态，让我们懂得了红绿这门植物语系。
　　 如果想看草莓红，那必须和老邢微信请求，尤其是在春节期间，连老邢也怪草莓像跟他玩矜持，未等草莓红，一波一波的客人就来一次横扫。我赶上了草莓最红日，是大年初一，绿色的丛，燃起了红红的光，远观一行，就像火柴头被忽地擦着，哧地一下闪亮，耀眼得很。揉揉眼，定定神，傻笑自己如此多情。粒粒草莓，摆出的姿态也是别具一格，就像有人在丛中举着红玛瑙，招摇得很，光鲜得很。进了老邢的草莓园，我无需交入园随便吃的钱，但也可随手摘一枚，红玛瑙入口，甜甜酸酸，玛瑙珍贵以示身份，草莓红入口斗味蕾，两般比较，我更喜欢后者的说法。我本属于“拒甜”一族，吃几枚，再就是掂在手心，让心情跟着红玛瑙欢快地跳跃一阵。口舌生津，欲望来了要忍，我觉得在这里是一种意志力的治愈，在诱惑面前，用心情来享受。我喜欢行走其间，与之交目传神。我还是喜欢杜荀鹤去野外摘草莓的句子：“山衣草屐染莓苔，双眼犹慵向俗开。”（《赠袒肩和尚》）如果要喜欢俗，那就爱上莓苔色。这种退一步说，真让人不能自持，是禅意之外的雅趣，还不伤佛禅。
　　 老邢渔民出身，不养草莓的淡季，就入海捕鱼，冬季是他的旺季，养草莓在当地是一绝，年入不菲。我问用什么秘籍，他说，在肥料上不断试新，再就是无论日夜，与草莓相处，连梦都是在草莓园做的，草莓岂能不甜？相比，我入园算是中等资历，十几年，那些老主顾，不下百人，都是草莓的铁杆粉丝。老邢是以感情投入，赢得了草莓红，每入园，他必须跟我说他的草莓，我也要跟着夸，老邢喜欢，他说，我一夸，草莓就爱红。我想起一个实验，对着水播放轻柔的音乐，显微镜下呈现的水分子状态，都是如花一般。大概也是这个理儿吧。
　　 老邢的大棚外也有广告，上面一股劲地推介女士吃草莓的好，记得一句，吃了老邢草莓，女士就是甜甜的样子。主要写草莓的价值是，富含维生素C，防止器官氧化，老得慢，回青春。
　　 草莓红了，老邢老了。老邢老了，是一种满足，他是有了很好的经济来源的忙碌而老，不知不觉，一笑褶皱一脸。他说不是累得老，而每年都要上新品种，想得老了。
　　 像老邢，不惧老，我真的佩服他对老的态度。闲也使人老，忙也令人老，两种滋味吧。少年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闲下来老了，人家并不会说怜悯的话，而老邢的老，是在草莓红色里渐渐老去，积累着财富，老了又怎样。
　　
　　 三
　　 从八河毕家到崂山村，三十里，沿路都是草莓摊，多是泡沫箱盛好，可随时停车唠价，卖家在家庭轿车、小面包车里避风，这是农家特别的过年方式。每箱草莓5斤，我担心不足斤两，做了试探。我买好两箱，装进后备箱，突然想尝几个，卖主说，你开后备箱吧，生怕我尝了那个箱子的，缺斤短两。不给我，我并不扫兴。农家的淳朴就像这红红的草莓，没有半点杂色。
　　 那条路，我居然也记不住是什么名字了，大约是省道，跟朋友说起，他们也叫“草莓路”。就像我秋季开车去烟台，一路红苹果，就叫“苹果路”，到了莱阳，一路卖梨的，我只能叫“梨香路”。给一个地方的路编号，只适合在“高德”上查询，不适合记忆。就像我去成都逛了“宽窄巷子”，还发现有“梨园路”、“菠萝路”，嘴巴就咀嚼起来，仿佛闻到了凤梨之香之甜。
　　 那些青岛和烟台的客，无不把车的后备箱装满，将红色飘向两处港城。有人说，风景在路上，一点不假，沿路看草莓摆摊，带走胶东半岛的风情，他们回家也有了话题，值得炫耀。
　　 追溯东山、崂山草莓之乡的历史，我发现20多年前就开始培育大棚草莓，铺垫特色农业基础，如今，草莓大棚绕村而生，有上千。两个镇，坚持“海上种海鲜，地里种草莓”，已经形成双管齐下的致富格局。草莓种植，已经形成规模，助力乡村建设。东北将冷冰的雪变成热经济，胶东半岛将红色发展成一种产业，具有“北白岛红”的风采。
　　 草莓红了，红染胶东半岛，红透两山乡镇，红了一个冬季，这不是那些婉约的小诗可以形容的。
　　 草莓红了，也有小巧情趣，绍兴有“女儿红”，沾唇便醉。草莓红，让超市的口红柜台客人稀，咬一口草莓，涂一次唇儿，生活有繁缛的仪式才好，审美有疲劳，吃草莓乐而不疲。谁不喜欢真的草莓红？女士的包包里的草莓红口红，睡了一个冬天。
　　 想起了明代文学家张岱怎样过冬天，泊舟湖心，把酒看雪，还以为人间最美不过此。我的冬天，赏草莓红，吃草莓甜，去湖看大天鹅，胜于张岱，一颗草莓红，一池天鹅白。草莓红了，点燃了白色的世界。什么色彩也勾兑不出这般美妙。
　　
　　 2024年3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