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家里穷个生疼，年猪最大的也就二百来斤。除了杀猪那天，老亲旧邻，他大舅他二舅烂眼他舅妈在一起聚一聚，撒泼吃一顿。猪肘子留一条过年，猪下水淘漉干净，找一破锅，扣在院子靠窗户不远的墙根底，铺一层稻草，放好，扣严实了，上边盖玉米秸秆，来人待客取出一点，煎炒烹炸，上桌。肥肉啊，统统码在一只坛子里，撒一些大粒盐，腌渍好。平常，炖菜，拿一块咸肉，切成薄片，下锅炼油滋啦。
　　 关于猪头，这是个很庄重的话题。屠戮完猪头，先在高高的晾衣杆上，晒晒脸儿，左邻右居的人，来串门，或者在门口一望，猪头恁大个，猪眼睛半睁半闭，有点死不瞑目。不过，看到的都会夸赞一句，嗯，这猪好大个，猪头肉一定很香。人爱听好话，奉承话。如此一说，心窝窝暖乎乎的，如三九天抿了一杯六十度的老白干。养猪的女人们，最稀罕这过年话，喜庆，舒坦。
　　 过几日，猪头被安排在一口大泥瓦缸内，进入冬眠状态。二月二头一天，母亲才把猪头从缸里请出来，洗净，用刀肢解一番，两个耳朵，舌头，一双眼珠子。通常，母亲要把猪头劈开，分上半部，下半部。日子抓襟见肘，一年难得有荤腥，肉更是珍贵。吃一回肉，像过年，幸福感满满的。猪头上半部，二月二那天吃，下半部腌好，细水长流，留着清汤寡水的时候，解解馋。五六月，北方农家的餐桌，基本是土豆，芸豆，黄面饼子，青玉米，撕一块猪头肉，无论肥瘦，同芸豆土豆一锅出，汤面上油汪汪的。我们出去撒野玩够了，饿了，回家吃饭。吃一块猪头肉，满嘴流油，喷香喷香的。枯燥的生活，顿然有了烟火色，温馨，暖意融融。
　　 猪头肉的做法上，各有千秋。我在乡村呆了四十年，猪头肉的普遍做法，就是在大铁锅烀。烧刺槐棒，火苗儿哔哔啵啵响，猪头肉不易烀得过熟，没有嚼头；也不能太硬，不入味。烀猪头之前，花椒、大料、葱姜蒜、陈醋等等备齐，猪头烀到一定程度，配料下锅。撤了急火，改为慢火烀。中间，执一根筷子，戳一戳猪头，看看是否骨肉分离，一旦脱节还不好，骨头与肉稍有一指甲盖的缝隙，即可。
　　 大铁锅柴禾火烀出来的猪头肉，保持着猪头肉的原汁原味，不像高压锅烀得头肉，失去猪头肉的原生态味道，总觉得是赝品，不真实。
　　 二月二是龙抬头，据说吃了猪头肉，好运连连。猪头肉烀好，母亲盛到一个铝盆里，这肉，先敬天，敬地。取一块猪头肉，倒一盅老酒，祭祀天地之后，又祭祀列祖列宗。我们早馋得口水直流，趁母亲不注意，抓一块往嘴里塞——猪八戒吃人参果，咕嘟吞进肚，不知什么味儿，噎得眼泪掉下来，赶忙舀一瓢水，灌进去。母亲就笑，指着我的额头说，姑娘家家的，不好馋嘴，小心嫁不出去。哪管得了嫁不嫁？有肉吃比啥都强。中午，猪头肉一大盘子，猪耳朵是父亲的，父亲吩咐母亲给切一条一条的，拌一根黄瓜，父亲呷一口酒，嚼一口猪耳朵，咯吱咯吱的脆骨，惹得我干眼馋，不敢伸筷子。猪头肉瘦肉不多，肥而不腻，一盘子头肉，三下五除二，所剩无几，母亲这会不忘关注我，吃了头肉，不要喝凉水。小孩子不懂事，不在乎许多，喝完，肚子滋滋啦啦难受，开始跑旱厕，大冬天的，蹲厕所，屁股冻三瓣儿。木头门关不住，母亲用铁勺子烧滚沸的豆油，烧好让我俩喝下，在大火炕烙一烙，睡一宿就好了。
　　 那阵子牙口也好，猪头肉蘸蒜酱，上顿吃下顿吃，吃不够。跟父亲上山砍柴禾，捞一捆柴禾回来，猪头肉在碗橱里，也不洗手，拽一大疙瘩头肉，狼吞虎咽，大嚼特嚼。那叫一个香！足矣令人回味一辈子。
　　 我嫁给老刘后，每年养两头杜洛克猪，卖一头，杀一头。最小也是三百多斤，有几年干到五百开外，猪大，猪头就大，猪头达到三十来斤。烀一个猪头，能吃上半个月。猪头肉简单吃法，烀熟了，蘸蒜酱。另外，回锅肉的做法，猪头肉切一片一片，轻火翻炒，选择在大铁锅翻炒头肉，记得撒一把小绿香菜，一捧嫩葱叶儿。更理想的吃法是酸菜炖猪头肉，软烂，滑而不腻，香气缭绕。唇齿间，流淌着猪头肉的清香。乡村经济复苏，百姓的小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乡镇街头闹市，站着一个一个超市，商铺。那些经过烧制熏蒸加工出来的猪头肉，频频亮相，吃起来断然没有大铁锅柴禾火烀熟的味儿，差远了，简直是没了铁锅烀猪头肉的灵魂。我基本不吃熟食品店卖得猪头肉，卫生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这里的猪头肉不香，不是吃粮食长大的猪，香气四溢。
　　 搬进庄河小城后，向阳桥有个露天市场，每天都有卖杀猪菜，烀猪头肉，血肠的手艺人，他们生猪的来处，未必是农家养得粮食猪，实在是馋了，买一块猪头肉，要猪鼻拱那一块儿。蘸蒜酱吃，解解馋。父母养一头猪，年末杀了，我和弟弟，分一部分，其余的留下来，三家分摊一头四五百斤的猪，也可以风风光光过个肥年。
　　 猪头一般是母亲在大铁锅烀好，我一些，弟弟一些，老人一些。谁少吃一口，母亲都寝食难安。事实上，猪头肉司空见惯，吃与不吃不是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母亲的牵挂，做儿女的想让父亲母亲知道，我们需要他们。过节，屯子谁杀猪，买一个猪头来，烀好。开车回来，一家人济济一堂，吃着柴禾火烀得猪头肉，造一杯老酒。那一段一段过去的岁月，蹦蹦跳跳地进了老房子的门槛，呼吸都是人世间最简单明快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