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四次，开车经过承德，我始终觉得还有机会去在承德的避暑山庄流连，所以，我不急，就越山庄而过，只为穿越燕山腹地。
　　 朋友志骏戏说，燕山没有燕子，山高峰耸，燕子飞不过去。我们是地上的燕子，临沟壑，穿隧道，就像土行孙。他也抑制不住兴奋。但他对燕山的解释是有点“望文生义”了。
　　 这一带，原本是战国燕赵之地，且在秦始皇灭之而统一后，将曾经的“郾”改为“燕”，于是这条绵亘三百余里的山脉就称之为“燕山山脉”。
　　 当然，志骏也蒙对了一点。在商代，其始祖契，其母简狄是吞燕卵而生契，故燕子便成为商的图腾。后来商民族就在这里建立了一个被后世史家称为“南燕”的方国。史家也认为战国时的燕国也从这个最初的国度衍生而来。
　　 三百里燕山，凭视力的确不能揽其全貌，只能去想象了。群峰置厝，峰型各异，相接无格，或如虎豹怒视，或若龟蛇匍匐，或若驼队缓行，或似巨鸟振翅，或像狡兔蹲伏……只能以物象形容之，如果站在某一山峰间，无法获得这样的意趣。
　　 真的像在动物王国穿行，无惧无畏，只有亲近自然的体验，就像孩子面前摆着的玩具，却无法手触或驱使。啊，燕山，燕山将山脉变成自然的童话世界，燕山一下子在我的心中变得柔软起来，就像和蔼可敬的母性，我在母性的慈怀里颠簸着，传递着，驾车只能靠一种习惯，情怀被揽收。
　　 所以，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厌倦，往复，每一次都情趣满满，遇到未经燕山的朋友，禁不住要描述一番。
　　 不过，我赶上了“高速时代”了。踏关山是履平地，山再高，一路可绕，可穿。三百多里的燕山，要经过大约近20几个隧道，我没有统计，感觉一直在穿越历史一般，一昏一明，也并非坐过山车的体验，大致说是穿过万花筒的滋味。这也是我读历史书籍的一个感觉，当读完一段缤纷的故事，豁然开朗，似出了隧道口，眼前一阵明亮。
　　 在绿皮火车的慢时代里，隧道是压抑的，我走过从北京到张家口的路线，现在看，那只能算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吧。隧道漆黑，慢腾腾地，压抑着我们的激情。我更向往隧道外的风景，可能这一点较之我经过高速隧道更甚一些。我必须准备好紧张心情，生怕风景弃我而去。人生的姿态，需要慢下来，也需要动感起来。我更喜欢追求速度下的风景如电的样子，接受被电击的痉挛感。
　　
　　 二
　　 穿过蒙冀交界处的茅荆坝隧道（长2370米）和承德境内的五道岭隧道（长3160米），我并不为其长而感到目眩，我在想，如此长度，靠人力开掘，或者简单的机械打通，显然有点不可能。在服务区停车，看了隧道介绍，才知道这是经过四五年的开掘才将群山变坦途的，且使用了中国最初研制的盾构机，结束了国外的荒唐预言。
　　 中国人不是喜欢山路十八道弯吗？这种风景被别人当作了嘲讽我们的证据，实在揪心。
　　 隧道，是人工打造的审美空间，我不担心何时穿过，按照规定的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行进着，蓝色的穹顶，就像微风下的蓝色海洋倒置在头顶，缓涌着柔情的海浪，开车行进，宛若踏浪逐浪。仿佛又是一个漫天繁星的夜晚，是蓝色的夜，顶上的灯如蓝星眨眼，我没有时间和星星对视或对话，它们的角色此时就是伴着我，走过一段有星光照耀的路。真怪，进入隧道，车上的朋友也缄口不语了，我感觉很沉静，沉静得就像有点微凉，觉得一阵风要摘一颗星都是妄想，眼睛在这样的氛围里，突然变得专注，可能隧道就需要这种理性吧，色彩学在这里被运用到了极致。隧洞呈流线状，并不笔直，自己和车就像被放置在抛物线上，这时，方向盘是在不知不觉中随流线而动。我在流线上是一个物理的点，不必猜测，一定把我送往光明的亮点——隧道口。
　　 风景在隧道，这是多少人所不能体验的啊！半生看了地上的风景，突然让我目睹了地下山内的景观，人生啊，真的是太神奇了，我对风景总是怀着无比的憧憬，风景不负我，一路相随，地下也不失。少年看《封神榜》，唯独佩服土行孙，他是玉虚十二仙之一惧留孙的大弟子，身份我不羡慕，但喜欢他的遁地术，我也明白他的遁地术日行千五百里是神话，不真。没想到，燕山隧道助我“遁地”，圆我少年痴梦，此生无憾。
　　 常言，天上人间。是说况境迥异。穿越了燕山山脉的隧道，我觉得应该再添一句，还有藏在地脉山核里的髓，隧道就是一条流淌着骨髓的地下骨缝。那台盾构机，那些凿洞筑路的人，才是这条经脉的灵魂。
　　 尤其是听惯了古河流溪的轻吟浅唱，目睹了起落的荣衰，换了感觉，行车如水淙淙，观之别有洞天，就像沉浸于婉约填词，幸得一首豪放唱派的词，我真的做了一会“关西大汉”。
　　 江南是桥的国度，在山水间玩的是秀气婀娜，而在北方的燕山，是放走一道道水，以涵洞的方式，逐水而行。我觉得，承德的特色更独特，她对燕山的情怀更深。不踏江南小桥，不懂曼妙滋味；不钻燕山隧道，就少了在黑白间魔变的奇趣。黑与白，是一种最朴素的色彩哲学，我们的思考很多时候离不开这样的背景，那些涂抹了夸张颜色的东西，我们是看不到本色的。
　　 光皆在黑暗的尽头，再长也有尽，再远也可抵。自从影片《至暗时刻》播映，“至暗”这个词就被广泛使用，每个人的“至暗”不一样，人生都要面临，在“至暗”中渴望光明，意义特别重大。我在穿行隧道时想到这个字眼，内心便有了一种类比。每一个隧道口，穹顶上出现暖眼的灯光，间隔排列，就像突然垂落，更接近我的眼光，阳光迎接着我们的眼，并不炫耀，隧道口就像万花筒，每一个万花筒，有点像出自湖南浏阳，洞口有万花，各有异色，就像特意为我们打开一个新颖的世界。绚烂着，缤纷着，卓放着，争先恐后地扑进怀中，冲入眼瞳，包裹着我们的车。行路难，行路苦，古人以步当车，只是从心里告别和减低其难其苦而已。
　　
　　 三
　　 到了隧道口，浑圆的口径，就像一部硕大的单反相机的镜头，自动收揽洞口外的风光，用不着试调焦距，大致的样子是，沟壑如蛇形于路侧，山峰似蛇的尖尖脑袋，妄想吻着车轮。我在秋末穿行，翠色加浓，微黄正着色，有“爬壁虎”把隧道口的石壁当作了画板，风卷残云般地涂抹了红色，顾不得细究象形，我只能叫它是藤，它对石壁的爱在于吸盘，吻着冰凉的石头，让一段路生出温度。我特别喜欢唐寅那句“上砌如欺地锦红”（《落花诗》）的诗，感觉人类走红地毯的设计，还是不够野味，张扬不足，拘谨有余。或许，只喜欢做心情的调色板，而不屑于被人踏在足下吧。在大山深处，总能找到高傲的影子，看到卑微的草棵的不甘。
　　 有些诗句，尤其是带着浪漫色彩的，如果不是亲临，很难理解那种意境。“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毛泽东《送瘟神》）爬壁虎如“红雨”，淅沥而降，挂在斜壁上，心泛红浪，青山乖乖，就是掏出心肺，也要给我们搭一座座桥涵。我经过牛狼峪隧道口，两壁的红藤，像着了魔似的，变成了大写意画家，藤蔓在壁上绘，画出了女神飞天的样子，不必红绿色彩相间，红色深浅，浓淡相宜，曾经的“牛狼”早已遁形，红藤懂得为谁而舞，云影格外低，飞天抛红袖，生怕被一朵云揪住而拉走，我曾怪限时速80不好，最好是40左右。来不及珍惜欣赏，转瞬即逝，也许很多美好的风景，和我们的眼缘就是这样，不待我们凝目细赏，便匆匆而去。人生啊，真的应该握住那些风景，别让“错失”成为遗憾的理由。
　　 走隧道，真有穿越感。穿越不应该只是一种文学表现方式，我更喜欢真实。这让我回到了少年时，我要在隧道口抓到什么，抓到的总是一幅画，画作并不隐藏，但喜欢变身，让我目不暇接。这是我的先辈，古人，未曾玩过的游戏，至多是骑马转过一山又一山，“信马悠悠野兴长”，速度不够，多了悠闲之趣，少了激情疾驰的兴奋。即使飚马越山，也不过是随山兜兜转转而出，哪如我穿山隐身，土行孙也要望山兴叹，面对坚硬的巉岩巨石，也要避之三舍。
　　 喜欢有时候因为奢望而产生，我小时候根本就没有见过万花筒，一见而不凉，在燕山隧道再次耀眼了。快到隧道口，自己和车子突然被当作一个大爆竹一般，噌地一下被射出，更有百步穿杨的速度感。马上又引爆了风景，风景在隧道口绽放，无论什么季节，这种感觉皆不会消失。我们是随着万花筒一起艳放的，被色彩缠绕着。
　　 有人说，生活就像万花筒，有些东西毕竟是虚幻的，甚至难以选择，伸手选择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其实，有些东西是只能欣赏的，为什么要做出归属呢？
　　 每一个隧道口都是一个万花筒在等着我们，隧道的尽头一定会有光亮，是我们点燃了万花筒，还是万花筒一直在等待着我们？我想以此致那些迷茫着赶路却不曾停止脚步的人，在燕山深处，是没有孤独的。穿过一个个，便有了这样的想法。所谓“时光隧道”，往往是让我们退回去，是驻留一段时光的浪漫设计而已，包含着对飞逝的时光的挽留，有“悔过”（后悔失去）的意思，我不大喜欢。匆忙的时光脚步，带走了所有人的青春。如果留念，那就将青春送往记忆的隧道，永久收藏。而穿行于万花筒，不断引爆我们的心情。我为什么要放下一个个精彩的当下呢。
　　 临近隧道口，我突然想起艺术创作的取材问题。我们的创作，往往因为风景的繁复，而感觉取舍困难，其实，隧道口的镜头给我们的启发是有效的，舍弃那些不能入镜的，留下空白，给人遐想，也是不错的眼光。风景需要聚焦，否则皆沦为普通。就像苏轼笔下的梅，“斩新一朵含风露，恰似西厢待月来”，万物不入眼，唯有一朵亮。月辉好陪衬，风露摇清姿。沿途的风光，只适合浏览，聚焦的风景更上镜。
　　
　　 四
　　 燕山隧道的名字，就像一首首诗歌的题目，来自对地理形胜的崇拜，是民歌一样的艺术存在。真是考验记忆力的时候，我在冲出最后一座隧道的时候，还记住了很多。在这里，我很佩服我的记忆力，或者应该倒过来看，是这些诗意的名字，太有意思。志骏说，到了70岁，驾车测“三力”，一定过关。是啊，感谢这些名字对我的记忆力的训练，感谢这些名字留给我的美感。
　　 大窑沟，牛河梁，长逢沟，祥云岭，乔杖子，许杖子，双峰寺、红石砬，北营子……
　　 “天地一大窑”，暖意顿时生。牛河梁，听不见牛哞，却让人仿佛目睹牛耕山梁，牛饮涧河的农耕时光。叹什么“相逢未有期”，长逢淡思念。燕山山脉一百岭，三千峰，何处不牵祥云朵！还有多少姓氏的“杖子”啊，执杖驱狼，或持杖牧牛，让我走进了原始的牧耕生活意境，“杖子”就像一柄史歌的指挥棒，一沉一起，都带着平仄的声韵。寺立双峰，梵音漫途。红石如珠，却叫它是“砬”（方言，乱石），真个是视珠玑如石砾，燕山处处都是宝。营子，古代屯兵之所，如今都只剩下一个名字，硝烟不见，营子民居，和乐盛世，有史为证，按名可忆。第二次经过这个隧道口，天色已晚，就宿在北营子，所以我有诸多感慨，夜宿不闻击鼓鸣锣，安静包围了曾经的喧嚣。
　　 如果不经过燕山隧道，我便失却了这些诗意，该是一件多么惋惜的事。每个人都应该做一个行者诗人，而不能只是一味地读诗索义，如此才是“诗意上身”。
　　 曾经的燕山，从未消弭战火，拿最近的历史来说，清廷曾深入燕山狩猎，目的是以训骁勇，热河行宫，哪里只是避暑，设重兵，以防北国，避暑为名，安疆为实。连绵的燕山，无法阻拦蒙古铁骑，心有余悸。我曾停车怀古，想起铁骑绕山踏河，直抵内陆腹地，即使所谓的“康乾盛世”有“天堑变通途”的能力和魄力，也不敢修筑这样一条高速。历来，靠天堑或大岭来固守平安，都不可能。真正的盛世，是民族团结，同心共处，共谋繁荣，穿越燕山腹地的七十二绕，一十八隧涵，才有万花筒般的美妙。
　　 江山如画，这个词语，只有在今天这个时代，才那么靓丽，那么声喧。我应该还有很多机会穿越燕山腹地，每次临近，这个词语就变成了一幅三百里的长卷，不必识得燕山真面目，但愿身在燕山怀抱中。
　　
　　 2024年3月8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