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俊局长要去省城检查身体——这已成了他的惯例，他对本市的医院不放心，据说误诊率很高。他刚到楼下，第一副局长郑浩，第二副局长白洁，快步迎上去——他们在楼下等很久了。
　　 “你们应该去上班，把局里打理好，我才安心。”陶局长一脸严肃。
　　 “就是啊，老陶去体检，哪要你们送？局里一摊子事都靠你们呢。”局长夫人笑道。
　　 这样的话局长夫妇年年都说。
　　 他俩说局里的事都安排好了，完全按照您的指示布置的。说罢，执意要送，帮着提兜子，拿袋子，每人还抽出一只手一左一右搀扶陶局长。局长的夫人和孩子都空着手，慢悠悠走在后面。
　　 不远处两辆一尘不染的轿车一字排开，显然是刚刚认真清洗过。两位副局长亲自驾车，载着陶局长和他的家人徐徐驶出小区，向火车站进发。
　　 秋天是客运淡季，候车厅里客人稀稀拉拉，颇显冷清。陶局长一行下了汽车，进入候车厅，呼啦，围上来几十人——八个科的正副科长，三个办公室的正副主任，入党积极分子，刚入职的新人，想调换岗位的年轻人，快退休的唐秘书，想接替唐秘书的小龚，想晋职称的员工……他们在这等了很久。当然，中层领导的夫人们也悉数到场，她们平时称局长夫人为大姐，局长自然就是大姐夫，作为小姨子就是至亲，大姐夫外出体检，小姨子怎能不送行呢？
　　 送行者浩浩荡荡，把局长一家人围在中间，叽叽喳喳，问这问那，冷清的候车室霎时热闹起来。
　　 车票呢？无需操心，唐秘书早买好了，全是软卧。
　　 上了车，车厢里堆满了东西——各式各样的水果，五花八门的饮料，五颜六色的零食……都是送行的人送的，应有尽有，不要不行，尽管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可储存了至少一个月的消费品。
　　 局长和家人在车上挥手，众人在站台上挥手。列出缓缓远去，大家昂首远眺，流连忘返，夫人们的眼角似乎都湿润了。
　　
　　 二
　　 一天后，两个副局长偕夫人，正副科长们、正副主任们偕夫人，陆陆续续来到省城医院，个个提着高档补品。唐秘书两口子来得迟了一天，红着脸，一个劲地跟局长夫人道歉，并解释原因——公务缠身。
　　 局长夫人笑吟吟地接待他们，告诉他们检查报告过两天才能全部出来。局长一脸冷峻，又埋怨他们耽误了工作。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工作都安排好了，然后执意要留在这，陪局长等结果。局长不同意，可他们决意要等。
　　 局长夫人觉得这么多人在这里守着，也不是个事，就笑盈盈地和夫人们说：“请妹妹们先回去，不然局长就生气了，我这个作大姐的也要生气了。”夫人们这才和局长惜别，祝福一番，依依不舍地离开医院。
　　 有几个夫人临走时把礼包偷偷塞到局长夫人的皮包里，出了门才提示送她们的局长夫人。那几个礼包没找到机会出手的夫人，酸着脸，很责怪自己的笨手笨脚，呆头呆脑。
　　 检验结论：有癌变。
　　 大家瞠目结舌。熬了半天，正副科长、正副主任都怯生生地和局长夫人说，局里工作忙，需要回去复查。局长夫人点点头，他们瞬间跑个精光。两个副局长没这样急切，来来回回踱步，又陪局长一个晚上，没精打采地说些不痛不痒的劝慰话。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和局长夫人说局里事多，没等局长夫人表态，就匆匆回去了。唐秘书来得迟，多坚持一天，也和局长夫人说秘书处有急事，不得不回去。局长夫人眼皮也不抬，只抖抖手。唐秘书会意，鞠了一躬，抓起皮包，小跑着出了医院。
　　 得到这样的消息，那几个礼包没送出去的夫人，脸庞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一扫这几天的苦酸相。那几个礼包送出去的夫人脸庞立刻拉得老长老长，一扫这几天的欣欣然。
　　 医生要陶俊住院观察，并做进一步检查。可陶俊看见白大褂就哆嗦，恨不得立刻离开医院。癌症病人的痛楚他是看在眼里惊在心里，病人最后都是生不如死。他怕得要命，瞪着无神的眼睛呆望窗外，久久不语。第二天，他下了决心：赶快回家，死也要死在家里。
　　 老婆孩子不停地劝慰，可那些劝慰的话对心如死灰的老陶丝毫没有意义，因为那些话他对患癌的亲朋好友、老局长、父母等也说过，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是轻松的，自如的，大度的，既是唯物的，也是辩证的，甚而有一股凛然之气。可临到自己头上，怎么也听不下去，他明白那些话都是局外人的违心话，具有欺骗性。
　　 他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他的脾气也大了起来，不停地骂老婆，骂孩子，甚而骂医护人员。
　　 老婆孩子无可奈何，不得不尊重他的选择。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怎能不满足呢？
　　 局长夫人给局里打电话，要局里派车到火车站接。火车站离她家二十几里呢，坐公交或打的都要一路颠簸，日渐憔悴的老陶难以承受。以前，局长和家人出门时，来回都是局里出车送往和接回，虽然局长三令五申不准干部职工搞特殊化，可局里分管后勤的科长依然对局长和他的家人关怀备至。每次局长都当面拉长冷峻的黑脸，严肃批评一通，还要处分后勤科长。当然，这样的处分一直没有下文。
　　 接电话的应了一声，就立刻挂了，局长夫人没听清是哪位，估摸着是想接唐秘书位置的小龚。这小子逢年过节都去她家，从不空手，一声声大姨叫得亲着呢，可今天怎么不认大姨啦？
　　 出了火车站，局长夫人左右张望，哦，只一辆双排座客货两用车孤零零地停在广场上。局长的专车和专车司机小卜没来，来的是客货两用车及司机小胡。
　　 局长夫人的脸“唰”地变白了，粉嫩的鼻尖上沁出汗珠，瞪眼看小胡。
　　 小胡酸着脸，怯怯地解释：小卜送耿局长到市里开会去了，好几天才能回来，其他车也……
　　 耿局长叫耿直，是常务副局长，人年轻，干事雷厉风行，热情澎湃。
　　 局长夫人的脸由白变红，果断纠正小胡：不是耿局长，是耿常务副局长！
　　 回到家，陶俊瘫在床上，面色凝重，茶饭不思，人迅速消瘦。
　　 夫人整天以泪洗面，她多么渴盼姐妹们此时此刻来叙叙，化解一下她心里的郁闷啊！以前，这些姐妹可都是她开心的钥匙，三天两头往她家里跑，门槛都能踢断，讲些家长里短，奇闻趣事，马路新闻，当然也少不了男欢女爱的屁事，还搓搓麻将，打打扑克，喝点小酒……怡然无比。唉，如今她们一个个都说忙，忙得没日没夜，偶尔来一个，也是屁股不粘板凳，三言两语之后就匆匆离开。
　　 陶俊瘫在床上，原来红黑又阔大的脸慢慢变得蜡黄，黝黑，窄小。夫人端茶送药，悉心伺候，轻声劝慰他：这些都是进口特效药，灵得很。
　　 可老陶心里明白，自己就如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在熬最后的光阴。
　　 有一天，迷迷糊糊的他听电视里奏起国歌，就撑着坐起来，说想看天安门广场升旗。
　　 夫人看着苦苦支撑的丈夫，滴下一串热泪。她和孩子们商议之后，决定助陶俊实现最后一个人生愿望。
　　 夫人打电话给唐秘书，说出局长最后的心愿，要局里派车送局长去车站。唐秘书是老陶的远房表亲，又是老陶一手提拔的，平时比其他人亲密许多，老陶把老唐一直当心腹中的内核。
　　 可老唐干脆利落地说车子都派出去了，局长专车也被小卜开走了，带耿局长搞调研呢。不过，他顿了一会，还是答应帮助找车。
　　 “啪”，夫人摔下电话。
　　 出发那天，还是小胡和他开的双排座货车完成了送陶俊的任务。不过，这次小胡不再怯怯，更无解释，他一路悠闲自得地轻吹口哨，宛转悠扬。
　　
　　 三
　　 到了北京，局长夫人不住星级宾馆，要住旅社。儿女皱眉头，不同意。局长夫人拉下脸，有气无力地说，这次恐怕要我们自己掏腰包了。孩子们这才无语。
　　 住进旅社，陶局长像烂泥一样瘫在床上。一路上火车咣咣当当，他不能入眠，辗转反侧，整个人都散了架。
　　 夫人噙着泪，日夜守在老陶身边，悉心照顾。三天后，老陶终于抬起头来。儿女们天天抱怨旅社条件差——吃得孬，睡得差，环境脏……夫人铁青着脸，不理会孩子们。
　　 一个星期之后，老陶能支撑着站起来了，急着要去看升旗。夫人瞅瞅晃晃悠悠的老陶，勉强同意了。儿女们早等得不耐烦了，都同意赶紧去看升旗。
　　 天蒙蒙亮，家人们用轮椅推着老陶到了广场，可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转来转去，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轮椅上的老陶看到升旗。
　　 最后还是儿子豁出去了，弓腰背着老陶，站在轮椅上，夫人和闺女在两边鼎力护佑。老陶低头看着身边三个看不见升旗的家人，眼眶湿润了。
　　 国旗护卫队迈着雄壮的步伐，英姿飒爽地来到广场，乐曲嘹亮，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升到高高的旗杆上，迎风飘扬。
　　 老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仪式结束了，陶俊瘫在轮椅上，闭着眼。儿子累得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老陶现在的体重大幅减小，要是以前，儿子坚持不了几分钟。
　　 看升旗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老陶慢慢睁开眼，嘘一口长气，慢吞吞地说，知足了。
　　 回到旅社，老陶像稀泥瘫在床上，一连几天饮食少而又少。他知道自己的愿望已经达成，剩下的时日意义不大了，吃饭没啥必要。
　　 老陶慢慢变成皮包骨，夫人眼泪唰唰流。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老陶被病魔带走，天天督促他吃药。老陶总是推三阻四，即使吃了也反胃，常常吐得一干二净。
　　 夫人望着奄奄一息的老陶，束手无策。可她不甘心，一咬牙，毅然决然道：北京的技术高，就在这住院，尽力治疗。
　　 孩子们只能顺从。可老陶不愿意到医院做手术和化疗，他知道那是在折磨自己，他亲眼目睹过很多人在术后还要化疗，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但他不能动弹，只能由家人摆布。
　　 老陶住进医院，检查了三天。最后医生要他出院。
　　 夫人哽咽，以为老陶无药可救了。
　　 医生却轻轻松松地说：病人只是严重的肠胃溃疡、肝脾肾亏虚，没有真正癌变，是饮酒过度、焦虑忧愁所致，回去康复治疗吧。
　　 一家人看着检验单，目瞪口呆。
　　 老爸被误诊了！儿女大叫起来。
　　 夫人激动得泪如雨下，检查的单子被润湿半截。
　　 当他们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老陶时，老陶神情木然，认为他们在骗他，是对他临终关怀，想让他走得安心。他曾经也用这个办法安慰过亲朋好友，哄骗过父母。
　　 夫人把单子拿给他看，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瞪大眼睛，腾地从病床上跳起来，噔噔噔，跑下楼，连电梯也不坐，高喊着：我没得绝症，我要吃北京的烤鸭，我要再游故宫，我要再登长城……
　　 夫人和儿女都追不上他。
　　
　　 四
　　 局长夫人从北京给局里打电话，要局里派车到火车站接局长。
　　 接电话的唐秘书咳嗽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那好，不过，我不能做主，我马上向分管后勤的副局长汇报，马上。啪，挂了。以前啊，老唐肯定会嘘寒问暖一番，也一定不需要汇报就直接安排了。
　　 电话挂断后，局长夫人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她忙扶着墙，闭着眼，站了好一会儿，才定住神。以前老陶生病或体检，是不需要夫人打电话给局里的，局里的大小领导会主动打电话过来，询问局座的安康，以表达无微不至的关心，汇报局里开展工作的每一个细节，以表达毕恭毕敬的尊重。至于回家的一切事宜，郑浩、白洁、唐秘书等都会争着安排，周到得无可挑剔，即便在回程的车上仅仅只有三个小时，也时时刻刻保持联系。
　　 回程的车票自己购买，路上没局里任何人的音讯。
　　 陶局长坐着轮椅出了火车站，天已经黑了，在灯火通明的车站广场上，冬夜的寒风阵阵，人影稀疏且匆匆。偌大的广场上除去两辆公交车之外，就只有小胡和他的双排座小卡了。以前啊，司机总是跳下车，东张西望着，尽最大努力在第一时间搜索到局长的身影，跑过去，提东西，搀局长，开车门，风风火火，一气呵成。可现在，小胡坐在车里不出来。
　　 局长家人向四周寻觅，双排座小卡丑陋又寂寞的身影在灯光下趴着，一动不动。猎猎寒风扑面，局长一家人不停打寒颤。
　　 小胡看见局长一家四处张望，就不停地按喇叭。他们终于明白喇叭声是打招呼。
　　 上车后，陶局窝在卧铺里，哼哼唧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夫人铁青着脸，粉鼻歪在一边。
　　 第二天，局长夫人给唐秘书打电话，说局长要上班，让他安排局长专车来接。唐秘书呵呵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哟，老局长刚回来，还是在家养病吧，我哪天有空一定去看老局长。
　　 其实，局长还没唐秘书大呢，那“老”字以前听起来是尊重，现在局长夫人听起来老觉得酸楚又苦涩。
　　 第三天，一辆轮椅出现在局门口，夫人推着，陶局的头歪在扶手上，口水慢慢外溢。
　　 门卫老陈跑过来，拉着陶局的手，涕泪涟涟地说，局长你可回来了，俺好想您啊，俺给您……他话没说完，就折回头，跑回门卫室，一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口袋，一手挎着一个盛满鸡蛋、鸭蛋的篮子，急切地说，这都是俺让孩他娘从老家捎来的，纯绿色的，好好补补身子骨……
　　 局长夫人坚决不要，可老陈不依不饶，两个人推来推去。局长夫人最后说，现在是上班时间。
　　 老陈这才松手，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这老陈啊，是局长安排的临时工，干了二十年了，对局长那是感恩戴德，局长家里的重活脏活全包了，他家乡的土特产和野味局长一家人可没少吃，局里的任何风吹草动，他都第一时间密告局长夫人。夫人现在问他局里的近况。他说局里这些人都有意避着他，近期揣摩不准局里的情况。
　　 夫人推着老陶继续往前，步履蹒跚，轮椅随之左右摇摆，老陶像摇篮中的婴儿，喃喃自语，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