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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声声入耳(散文)


作者:快乐一轻舟 进士,6532.1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501发表时间:2024-03-10 10:59:16

【流年】声声入耳(散文)
   这一辈子,听过无数次雷声,听雷声,有过两次恐惧记忆。
   大概五岁左右的时候,一个人,从田野里往家返回。越走,天色越阴沉,像锅盖倒扣过来。走着走着,狂风大作,铜钱大的雨点,“啪啪啪”,兜头砸下来。不一会儿功夫,浑身淋得湿透。赶紧加快脚步,疾奔。
   回家,要从小县城土城墙的东南豁口过,城墙外,是环城河。城豁口前的环城河,打了一道土岗,平日里,河水浅或者干涸的时候,沿着土岗,走个百十步,就走进城墙豁口。我们东关第三生产队和第四生产队的社员要去地里劳动,一般都从这里过。河水多了,就得从西面南门桥或者北面东门桥过,得绕很远的路。
   那一次,我已经快要走到城东南豁口了,暴雨浇淋,急急慌慌,直奔城墙东南豁口。走到跟前,傻眼了。河水激流,哗哗流淌,已经淹没土岗。站在河水前,发了一阵呆。还是蹚进了环城河,小心翼翼,依照平时印象,一步一探,尽量沿着土岗走。
   走了大约三分之一,正头顶上,“咔嚓嚓”,几道电光闪过,几声惊雷炸响。炸响之后,雨水更急,倾盆而泻。然后,霹雳电光,如一道道利剑,划破黑黢黢的苍穹。雷声更响,震耳欲聋。顺着惯性,我依然往前走,不小心,一脚踩进深坑,河水猛然漫过胸部。激流汹涌,冲撞得我左右摇晃,胸闷气短,险些跌进水里。正趔趔趄趄,几声巨雷又炸响,这一次,似乎就紧挨着我的头顶。极大的恐惧,随着震耳惊雷,猛然撞击全身。我脑瓜里蓦然想起社员们在地里劳动时谈论的惊悚传说,说是有人被雷电殛死化为黑炭。我感觉自己也很可能要遭此厄运。恐惧,笼罩了我,击垮了我,我忍不住大放悲声,哇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却下意识地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地势越来越高,水越来越浅。终于,我趟过了环城河,也慢慢止住了哭声。
   其实,五岁以前的人生经历,能记下来的很少,那一次,能记下来,而且,至今记忆犹新。只能是恐怖至极,在脑子里烙刻的印记太深。
   高中毕业以后,回生产队当社员,秋天,在地里看护秋庄稼,那块地是我们生产队最偏远的地块,面积最大,南北距离得有一里多地。有一天晚上,我自己一个人,睡在地块北头的草棚里。睡得正香,被“咔嚓嚓”几声暴响惊醒,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只见霹雳闪电划破夜空,照耀得天地之间铮明瓦亮。雷声更响,在头顶连续轰鸣,铜钱大的暴雨倾盆而下。很快,草棚里漏了水。我只好坐起来,尽量往不漏水的地方靠。
   霹雳闪电之下和暴雨倾注的原野,既朦胧迷离,又弥漫神秘恐怖气氛。雷公电母似乎在跟我过不去,就在我头顶发威,而且,越来越低,似乎要把草棚子殛碎,或者,要让它起火焚烧。草棚子没有被雷电殛碎或者着火,我的魂魄却被雷电震撼得几乎要崩溃。
   另一位看守人,远在一里多地之外,几次想冲出草棚,去找他会合,抬头看天空列缺诡异的闪电,听着头上震耳欲聋的雷声,只好作罢,乖乖缩成一团,继续蜷在草棚里。
   慢慢地,恐惧转化为悲哀。混乱的意识,如流水般肆意流淌。
   我要是雷电被殛死了,是不是也要化作一团黑炭啊?
   我还不到二十岁,要是今天夜里就被雷电殛死,连个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多亏啊?
   我要是死了,已经死去三个儿子的我娘,该多难过啊?我大哥死的时候,她精神失常了好长时间,要是我死了呢?真是不敢想象!
   上学的时候,充满美好理想。上大学,当作家。或者,就像我的高中班主任说的,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回到母校当老师。再或者,像想那些吃商品粮的同学,能当个工人。最不济,当个正儿八经的“下乡知青”,过知青集体生活,有白面馒头有肉吃,也好啊。可是,毕了业,农业户口,像一根魔杖,在地上划一圈,就把我圈进了生产队。在黄土地里,白天黑夜,摸爬滚打。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想当兵,也因为家庭出身太复杂,根本无望。推荐上大学,更是遥不可及。
   雷电尚能带来亮光,我前途的亮光在哪儿啊?
   越想越悲哀,不争气的眼泪,哗哗流下来。胡乱想着,雷声渐渐远了,弱了,天地之间,又是漆黑一片。在漆黑一片里,我依然胡思乱想,也不知想了多久,迷迷糊糊,蜷坐着,沉入梦乡。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太阳已经三杆子高,天空清湛,没有一丝云彩。昨天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而昨夜的恐惧和悲哀,却再也无法消除,在我脑海里积存至今。
   霹雳闪电,惊雷炸响,对我而言,也并不全是恐惧惊悚。
   久旱不雨,半夜,突然雷声轰鸣,霹雳如千军万马在夜空里纵横驰骋,大雨滂沱,从天而降,我从梦中惊醒,会大喜过望,慨叹一声,终于要下雨了!眼前,模拟出如下场景,天地之间,湿漉漉,水汪汪,耷拉的树叶,枯萎的禾苗,焦黄的青草,吱吱吱,喝足了水,伸展了腰,挺直了茎,青翠了叶,万物滋润,大地葱茏。在美好的想象中,打个滚,伸展四肢,舒舒服服,仰面朝上,静听雷声雨声风声,声声入耳,如听激昂雄壮的交响曲。
   惊雷轰鸣,本是造物主呼风唤雨的叱咤之声。听见惊雷,惊悚与喜悦,都是一个人的遭遇和心境的折射。孤身一人,孤立无援,身陷危境,别说头顶上巨雷猛炸,就是一片树叶砸到头上,也许一样会灵魂出窍呢。当年,我听惊雷,惶恐万分,大概就源于此。
  
   二
   从上初中到高中毕业,我几乎每年都要在地里看庄稼。家里房间太逼仄,夜里在地里看庄稼,既有睡觉的地方,也挣了工分,一举两得。
   在地里看庄稼那些年,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夜晚,坐在草棚外,或者,在草棚子里,一个人,百无聊赖,会听见一些小虫子鸣叫之声。“唧唧唧”,“嘁嘁嘁”,“嘘嘘嘘”,“吱吱吱”,各种各样的低吟浅唱,在庄稼地里四处泛滥。
   最熟悉的,就是蟋蟀。蟋蟀,在我们家乡,叫蛐蛐儿。蛐蛐儿鸣叫如琴声低弹。“唧唧吱,唧唧吱”,“嘘嘘嘘”,不疾不徐的节奏,断断续续的节拍。让人心思沉静。有时候,带有颤音的“吱……”就会连续鸣响,有人告诉我,那是公蛐蛐儿和母蛐蛐儿在调情。调情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小虫子,让我暗自发笑。
   也有一种声音,像敲钟,“铛……铛……铛……”,节奏分明。那是金钟儿,因为长的像西瓜子,也叫西瓜子。
   蝼蛄的叫声,“嗤嗤嗤……”单调、沉闷而刺耳,就像有人拿着一颗钢钉,让钉尖在铁板上不停摩擦。
   其它的,当时辨不清,现在也忘却了。
   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曾写道:“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这是他对自己童年生活少有的乐趣的清晰记忆。我在夜色里听田野里此起彼伏的虫鸣,也是最好的小夜曲。大地虫声,虽然低弱,却让一个百无聊赖的少年,在单调、沉闷、压抑之外,感受到万籁蛩声的美妙无穷,平添了乐趣。
   蛙鸣,是半夜里最嘹亮繁复的大合唱。特别是大雨过后,“呱呱呱”的叫声,你呼我应,热闹非凡。辛弃疾有诗句曰:“桃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江南蛙声,北方黄河冲积平原的蛙声,没有稻花香作伴,有的是麦子、玉米、大豆等庄稼的香气,还有浓郁得化不开的青草气息。蛙声一片,“呱呱”鸣叫里,传递的是青蛙之间的心灵沟通,倾诉的是爱慕之情。恣情之欢,婚配之源,借蛙声张扬恣肆。我在一片蛙声里,感受到生命的律动。
   有两年,我有幸在寂静的田野夜色里,聆听悠扬的笛声。
   笛声是国增叔吹奏的。他的经历很不幸,少年时,因为饥饿所迫,犯了偷盗罪,罚了劳改。罚劳改回来,爹娘早离了婚,爹远在上海,娘改嫁农村。三间旧瓦房,家徒四壁。虽然日子照样艰难,他回来之后,却真的是金盆洗手,立地成佛,再也没有干过犯法的事。
   他笛子吹得好,吹起来,或明快或舒缓,或高亢或低沉,或尖细或浑厚,起伏跌宕,悠扬悦耳。他吹的几乎全是当时流行的歌曲,如《红莓花儿开》《浏阳河》等,平时在喇叭上听腻了的曲子,让他吹奏起来,顿时变得悦耳动听。动听的笛声,在寂静而苍茫的原野夜色里,像夜莺在半空里悠悠飞翔,像萤火虫在庄稼地里飞舞,带着无限的魔力,让我心旷神怡,忘却了苦难和烦恼。
   笛声给我带来了欢乐,却终究没有给国增叔带来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终究没有抵抗住生活的艰难和无望,最终,绝望至极,自杀在大队林场的软枣行里,他是喝敌敌畏死的。喝毒药之前,在离我们俩所蜗居的草庵子只有二十多米远的地方,他一锨一锨给自己挖好了坟坑。他把笛子放在了草庵子里,他跟我说过,要是他不想吹笛子,笛子就算我的了。而且,他教给了我一些简单的吹奏方法,我也学会了几支简单的曲子。
   他死之后,我拿起那把笛子,吹奏起来,真是“呕哑嘲哳难为听”,跟国增叔吹奏的,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三
   人的哭声,听过无数次,最震撼我心灵的,有三次。
   第一次是奶奶的哭泣声。
   听说大哥上吊了,我急匆匆跑回家,推开房门,只见奶奶正站在一个高圆木凳子上。她两手上举,圈抱着我的大哥。我大哥的脖子,悬挂在房梁上。我大哥,上吊死了。
   我吓傻了,呆站着,不知所措。我奶奶“呜呜”哭泣着,一边哭泣,一边沙哑着声音念叨:“傻孩儿唻!……你咋恁傻啊?”
   低矮的两间西屋里,本来上了锁。门扇被卸开一扇,屋里依然灰蒙蒙。灰蒙蒙的屋子里,奶奶的哭泣和哭诉,犹如乌烟,四处弥漫。我被哭泣的乌烟笼罩,浑身冰凉。
   奶奶一边哭泣,一边努力想把我大哥从房梁上卸下来。她已经六十多岁,体弱多病。她的努力,终是徒劳。她只好尽量将自己的双臂上举,想让我大哥缓过气来。
   为大哥嘤嘤哭泣的奶奶却又忘不了嘱咐我,“三儿,别看你大哥!赶紧出去。”
   奶奶的嘱咐却唤起了我的哭声。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有好几个大人闯进来,手忙脚乱,卸下了我大哥。被卸下来的大哥,彻底没有了气息。
   刚上初一的大哥,刚刚十二岁,因为几张馍票,不愿忍受别人强加的委屈,毅然决然,以死一证清白。
   再就是我娘的哭声,也与大哥之死有关。
   几张馍票,让大哥蒙冤,也让家里生了一场大气。一气之下,我娘将我大哥锁进屋里,去了我姥娘家。等我娘从姥娘家赶回来。活生生的大哥已经僵硬冰冷。我娘一进门,就扑倒在我大哥僵硬冰冷的身上,大放悲声,“啊!……我咧儿唻!……啊!……我咧儿唻!……”她的哭声,撕心裂肺,极度的悲哀,裹挟着怨愤、内疚等复杂情绪,从胸腔里喷涌而出。很快,我娘的喉咙就哭哑了。哭哑了,依然哭,犹如杜鹃啼血,哀婉不止。
   我大哥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半夜里,我经常被娘的哭泣声惊醒。半夜里的娘的哭泣,压抑,低沉,时断时续,我知道,她是怕惊醒我们,但是,一个极度悲伤的人,是很难掌控自己的情绪的。哭着哭着,她的声音分贝会陡然高耸。陡然高耸的哭声,惊醒了我。惊醒过来的我,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静静地躺着,静静地听我娘呜呜咽咽的哭泣。直到我娘的哭声停止了,才慢慢沉睡。
   再后来,我娘精神失常了,经常半夜跑到地里,趴到我大哥的坟上哭泣。我们就搬到姥娘家住。姥爷和舅舅都是医生,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几个月过去,我娘才恢复了正常。
   精神正常了,眼睛却哭坏一只,失明了。失明的眼睛还牵扯到神经疼,越是夜里越疼,许多年,娘都疼得晚上难以入睡。我爹从东北回来,曾经领着我娘到开封一家眼科医院求医,收效甚微。后来,娘七十岁左右时,我也曾带着她去求医。医生说是眼球葡萄体坏了,没治了。
   我娘活到八十岁,到死,都经常下意识地用一只手遮挡那只坏掉的眼睛。哭瞎的眼,是娘长期哭天抢地积累的结果。看见娘那只眼睛,我耳旁总是恍然响起她当年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娘的葬礼上,子子孙孙,亲戚朋友,四邻街坊,纷纷前来吊孝,大放悲声。除了我们直系子孙发自内心的悲悲切切,前来吊孝的人,有哭得响亮高亢的,有哭得浑厚低沉的,有哭得尖细哀婉的。他们的哭,大多是用嗓子在哭。有一个人的哭,却是发自内心的哭。
   他是我二舅,我娘的亲二弟。姐姐和弟弟,相差十岁左右。我姥娘家里的人,经常光临我家的,当属二舅。他退休之后,自己开着药铺。经常光临我家,是给我娘和我爹看病。
   我二舅一踏进家门,我娘就盯着我二舅,笑意盈盈,呼唤着我二舅的乳名,说话的声音特别和风细雨。我二舅,中等偏上的个子,肩宽腰挺,白净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双眼皮,是美男子。人们常说外甥仿舅,我大哥就最像我二舅,形貌像,走路像,一颦一笑也像。所以,我娘只要看见我二舅,大概会想到我苦命的大哥。也正因为此,我娘看见我二舅,总是格外亲切。
   我二舅也总是像往常一样,喊一声“三姐”,满脸微笑,轻声细语,问候我娘。十分了解我爹娘病情的二舅,常常带着药箱,望闻问切之后,从药箱里拿出药来,交代清服用方法。没带的,就嘱咐我们去药铺拿。病情严重的时候,我二舅就守护着,直到我娘或者我爹病情好转才离开,有时候,守护到下半夜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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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声声入耳》一文读过,好似我的世界也安静了。作者在书写声音,不论是童年时代被吓哭的雷声,还是青年时代里看到庄稼生长希望的雨声;不论是平添生活乐趣的万籁蛩声,还是国增叔那悠扬在天野夜色中的笛声;不论是震撼心灵的哭声中,裹挟的是怨愤、内疚还是不舍;不论让作者“情人耳朵出西施”的夫人,还有一双女儿和乳燕出谷、稚莺娇啼的四个外孙;更不论退离工作后,在旅游中聆听到大自然天籁之音,还有患病后,不得不闭上眼睛聆听到的音乐、文学。这大开的听力之门,引领作者超越疾病和烦恼,攀升至心灵新境界。读者亦会不由得从此番文字描写的声音中,得到身心的净化、沉淀,而听到更多发自内心的声音。如此清心修禅,岂不是一场向着美好前行的幸福旅程。此番声声入耳,当属暖情励志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31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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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24-03-10 11:01:07
  我家小儿,可以分辨出他爸爸停车的声音,以此来判断是不是要关掉电视机。我父亲住院时,我们能分清大夫和护士的脚步声,二十多个,细细听,真不一样。很多声音入了心,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忘。真是好文,祝福大哥健康平安!
回复1 楼        文友:快乐一轻舟        2024-03-10 11:25:29
  谢谢真真,辛苦了。更谢谢你精彩的编者按语。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3-11 20:01:59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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