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璞】伤痛与温暖(读后感) ——读《灯祭》有感
一
读完著名女作家迟子建怀念父亲的散文《灯祭》,天已经黑透了。远处的山,近处的房屋和树木都被漆黑的幕布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几颗星星,无精打采,东一颗西一颗散坐在冷冷的空气里。每一颗星星似乎都被泪水冲洗过,时隐时现,灰蒙蒙的,就像敞开的旧风衣上的纽扣,让人伤感。
我伫立在窗前,身体像一棵香樟树,内心却汹涌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夹裹着山顶上白雪气息的风从窗户的缝隙处挤进来,扑打着脸颊,凉嗖嗖的。《灯祭》里的一些话语,还在耳边萦绕:
“爸爸,回家的路那样难找啊?”
“这回母亲要把父亲丢了,一定是丢到街上的酒馆了。”
“没想到我迎来千盏万盏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送给我的那盏灯了。”
……
类似的话语,曾在我心里被诵读了千遍万遍。它如暴雨前夕的雷鸣闪电,如狂风里的飞沙走石,撕扯、敲击着我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泪早已经流干了,伤痛在昨天的重复里叠加,撕心裂肺。我知道,流失的时间可以愈合伤口,却无法消除缝合在身体里的这种伤痛。让人懊恼的是,这伤痛是不可以言喻,是无法向人诉说,也是无法隐藏。它就像夏天的雨,说来就来,来时毫无征兆,来时铺天盖地,让人猝不及防。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爱之深,伤之切也。”
二
我的父亲走了十年有余了,与他相关的很多大事被我忘记了,或被我隐藏了。偶尔出现在梦里的身影也是残缺的,迷糊的。很多时候,我也弄不明白,怎么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父亲拽进梦里的。很多时候,他穿着崭新的衣服,静静地坐在我对面。不言不笑的表情,是在责备我的无情与健忘么,是彻底放下邻舍间的恩怨和矛盾的释然么,还是喜怒哀乐都被病痛掏空了么?
患病后的身体状况,父亲是最熟悉不过的。不然他不会像小孩子一样仰着头,对我说道:“带我再一次去医院吧。”但凡他做出决定,我们是拗不过固执得似倔驴一样的父亲的。对于医院,他是极度抗拒的。参加新农合医保之前,只要进医院总是要花钱,且价格不菲。他心疼拽在手里为数不多的钱,他舍不得为自己花不该花的钱。但是,我病了,他来不及穿鞋子,背着我跑进县医院,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你爸的病,完全是他自己节省出来的。”三婶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又接着说道:“如果听我们的劝,早点去医院,你爸还可以多活几年。”
据三婶回忆,二0一二年三月底,那天早上,我父亲像往常一样,穿着长筒雨鞋,扛着锄头,正准备去秧田干活。突然,像失重的木棍砸在水泥地上。送往县医院,立马要求转到丽江市人民医院。胸腔里全是血……
我从西昌坐客车抵达丽江,在大伯父的引领下,我走进重症监护室,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六点多。
“重(崇)德,阿国回来看你了。”七十多岁的大伯父低下头,嘴唇贴在父亲耳朵上,轻言细语地说道。
“啊……”父亲突然睁开紧闭着的眼睛,头微微往上扬,他欲言又止。他平躺在病床上,眉头紧锁,凹进去的眼眶亮晶晶的,装满了心事和忧愁,又似乎像玩累的孩子,在疲倦里睡着了。整张脸,在劳动中被户外的阳光染成蜡黄色,又被病痛榨干了水份,薄如白纸,看不见一丝红色。右边鼻腔里插着透明的软管子,嘴上罩着呼吸器。随着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呼哧!呼哧!整个胸腔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运动着。整条右手臂裸露在外面,绑扎着棕红色的血压袖带格外显眼,大指姆上有一个灰色的夹子是心电监护指夹……
“爸!”我轻声呼唤躺在病床上父亲,尾音被我拉得很长很长,还夹杂不容易察觉的颤音。在这关键时刻,我懊恼自己的愚笨,从始至终找不到只言片语去安慰重病中的父亲,唯一能做的紧紧地握着他的右手,祈祷能早些好起来,早日康复。
我躲在卫生间里,收拾、清洗从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前胸后背全是已经干涸了的汗水。心痛不已。
“胃癌晚期”,“病危通知书”像雪片一样飞来,落在我身上。坐在父亲的身旁,我一旦闭上眼睛,仿佛就置身于阴森恐怖,让人毛骨悚然的阎王殿。生死判官大喊一声:“拿命来!”
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明媚,看不见玉龙雪山山顶的积雪,我浑身冷得直哆嗦。
“哎,是酒把你父亲祸害了!”在医院的过道里,来看望父亲的润福叔无比痛心地说。
父亲高小毕业,不善言辞,吃了很多没有文化的苦。缭绕的青烟能缓解繁重体力劳动的疲惫,一两盅白酒能挥发身体里的苦闷情绪!烟和酒成了父亲的一生中的两大嗜好。父亲的烟瘾还真不小,一天能消耗两盒烟。每天晚上睡觉前,父亲都要喝一两盅白酒。父亲也有喝醉的时候,他倒头就睡,除了如雷声的鼾声,整个院子都是静悄悄的。
个把月,十斤的塑料酒壶就底朝天了。父亲出去打酒,尽量避开奶奶。撞见了,就低着头,红着脸,像刚进门的新媳妇,羞答答地躲进卧室里。
“钱多了闹心呀。喝,喝,喝,不晓得哪一天,要把命都喝没的。”奶奶双手插在腰间,站在天井里怒声谩骂道。
父亲下葬的那天晚上,我和叔伯家的三个兄弟,有了酒精的催情,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痛哭,因为我们都没有父亲了。我还是感激父亲的,能给予我一个短暂的缓冲期,让伤痛来得不算太猛烈。
三
迟子建所承受的丧父之痛,远胜过我所承受的疼痛何止千倍万倍了。她父亲是得了疾病突然去世的,享年四十九岁,属于英年早逝。她说:那个冬天是她一生中最冷的冬天。也让她感受到父亲的温暖。
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灯祭》是父爱的典范,它是深沉的、纯粹的和无私的,也是感人肺腑的,把抽象的父爱呈现得具体和生动。迟子建的父亲对灯情有独钟,以灯为桥梁,把爱传递。
每年过年,为送迟子建一盏称心如意的灯,他父亲耗费很多功夫,仅仅制作灯罩,玻璃瓶就需要五六个,开水一烫,有的炸碎了,有的安然无恙保持原始状态,好不容易制作成功了,又是猪肉罐头瓶擦洗不干净,只能放弃重头再来。迟子建提着灯走东家串西家,应该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最开心的孩子。
迟子健的乳名是迎灯,我想是他父亲希望她心中有了灯,生活就有了温暖和光亮,身处寒流之中,不会完全失去继续往前走的力量。父亲爱好文学,尤其崇拜曹子建写的《洛神赋》,世间便有了迟子建。父亲是灯塔,一直在引领着她,走进文学,走向辉煌。
迟子建把所有的父爱都收纳在心中,持续沉淀、发酵和扩张。父亲离开后,心雨一直在下,从未停止过。腊月二十六是她生日,她都要回去。第二天去祭拜父亲,和母亲一起接他回家。先去姐姐家。从未曾谋面,一周岁的外孙小虎彻夜啼哭。这是迟子建借侄儿的哭声对父爱回馈的表述。回想起这细小的情节,无数次,我泪流满面。
读完《灯祭》,伤痛与温暖,水乳交融,在体内流淌。一个念想突然窜上心头,十分迫切地想知道迟子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在《父亲的肖像》里找到了答案。
父亲迟泽风,一名普通的小学校长,年轻时留给迟子建的形象是儒雅潇洒。在四爷爷眼里,漂亮的母亲和二十岁的女儿都没有父亲好看。艰苦奋斗的岁月里,迟子建的父亲又是一番模样,据父亲的学生回忆:一九六六年,领着工人建校的校长姓迟,一个瘦弱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面貌寻常,和工人一起光着膀子举着土坯垒墙,满脸流汗,灰头土脸的。一个平凡又高尚的父亲形象呼之欲出了。
迟子建父亲的爱又是博大的,很多事在学生脑海里历历在目:一九七0年带学生去烈士陵园扫墓,暴雪来袭,让学生趴倒在地,一个一个将他们转移到桥洞,父亲被吓坏了,怕暴风雪伤了学生。不是饭点,姐姐突然回家,看见灶台前蹲着三个陌生的家伙,一人捧个饭碗,吃的热火朝天。饭碗里是大米饭,灶台上是一盘炒鸡蛋,是她们平素都不舍得吃的。这是父亲趁母亲出去干活,迟子建和弟弟在暑假中跑出去疯玩,在家里偷偷做给他们吃的……这一幅幅温馨而动人的画卷,让陌生的我咀嚼这些文字,再次潸然泪下。
四
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农民,他一生都在守护着诚实。小时候,家家户户都用柴火灶。大部分柴火是干枯的松树枝丫及低矮灌木的枝条,是父亲和母亲走很远的路,上山捡拾或砍伐回来的。秋冬季节,柴火不够用,我和父亲去村头买一两千斤柴火回来。有一次,卖柴的叔叔临时有事走了,让父亲自行称称记账。
“够了,够了!”父亲一边认真看称,一边把我多加的柴块取下来,放在地上。趁父亲记账的时候我又悄悄地加了两块又大又重的柴火。
“多了,怎么会多了呢?”父亲看看账本,看看称,绕着称上的柴火堆转了四五圈,一只不停手挠着后脑勺,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我又加了……”我跑到父亲身旁,在他眼前把两根手指头晃得哗啦啦地响。
“要不得,不要得,是多少就是多少。”父亲每说一个字,用手指头在我脑门上轻轻地敲打一下。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依旧记忆如新。当我有非分之想,它就会从脑海跳出来。
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了,吹在脸上的风越来越冷了。外出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打开了房间里的灯。窗外灯火通明。在灯光的掩映下,天上的星星明亮了很多。亮着的每一盏的灯,我觉得都是《灯祭》里的灯,灯光在人们之间传递着父爱,一股暖流在心底缓缓升起。
回头一看,客厅里亮堂堂的。岳母坐在沙发上纳鞋垫,妻子在厨房里忙碌着,儿子坐姿端正、在书桌上写作业。
父爱让我明白:伤痛过后,是满满的温暖。
二0二四年三月五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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