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从来不奢望去哪里哪里旅行，去哪里哪里看看风景。那些都是有闲钱的事情，都是有闲工夫的事情。而我奇缺的，除了工夫就是钱了。郁闷了想出去散散心，就随意走出去，走到野外的小树林，走到树林之外的小河畔，走到小河对岸的望不到边的麦田。看看云彩，看看蓝天；亦或在夜晚看看月亮，看看星星。一个人就行，也不需要什么导游组团；两只脚就行，也不需要什么火车轮船。春风浩荡，亦或金风送爽；阴雨连绵，亦或白雪翩翩。只要你喜欢，哪哪都是风景。
　　 二十出头的时候，一路北上，离家七百里来到天津打工。公司的名字叫“牧津羊绒”，就在开发区的黄海路上，离海边不远，大约十多里的路程。车间里洗山羊绒，纺羊绒线，织羊绒衫。十个人里，有九个是女工，都是十七八岁的葱郁年龄，秀发青青，脸颊红红。周末歇班，她们缠着我出去转转。我说去海边，吹吹海风，看看海浪，或者偶尔驶过的轮船。她们却说去塘沽公园，海边太过荒凉，除了泥滩就是胡乱生长的红柳和碱蓬。我说荒凉有荒凉的好处，荒凉亦是一种风景。她们说海边太远了，又不通公交车。若是走着过去，洁白的旅游鞋上定会钻进许多沙子，沾染许多稀泥。于是举手表决，十比一，只好领着一帮小女孩来到塘沽公园里。
　　 周末的公园，很是拥挤。你想在石桥边拍张照片，却总有人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想去红漆的六角凉亭歇息歇息，那里面却坐着一对搂搂抱抱的少男少女。那时候还没有摩天轮和旋转木马，一群孩子嬉笑着，在铁滑梯上爬上来溜下去。公园里的草木都是人工栽植的，稀稀疏疏，这里一棵那里一棵。冬青，一律修剪成平头型。矮松，一律修剪成雨伞型。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只是感觉有些不自然。转了一圈，就领着一帮女孩来到西北角，专门饲养动物的地方。三两只狮子趴在铁笼子里，鬃毛凌乱，目光迷蒙，精神涣散，几乎完全配不上草原之王的大名。那几只猕猴，除非你拿着苹果和饼干去引诱，不然就坐在石头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完全不像一只猴。那些孔雀和锦鸡，羽毛杂乱且失去光泽，关在狭小的笼子里，不鸣不叫，亦无处可逃。看了片刻觉得没有意思，就领着一帮女孩回公司了。也还不错，为了感谢我这半拉子导游，女孩子们给我买了些磨牙豆和红苹果。
　　
　　 二
　　 在我的老家，动物们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没有谁闲着没事，把鸟关在笼子里。麻雀们在蓝天下飞翔着，燕子们在屋梁上垒窝。喜鹊撅着长尾巴在树梢上歌唱，它们的巢就搭在高高的毛白杨上。黎明时分，布谷鸟的翅膀划过村庄的上空，发出“咕咕咕咕”的啼鸣声。阴雨过后，野鸡们站在洒满阳光的高坡上，悠闲地晾晒着翅膀。獾鼬在土岗上随意地挖巢，野兔在杂草间随意地奔跑。
　　 茫茫的沙荒，小小的村庄，几十处低矮的土坯平房。离村七八里是一大片林场，就在村子的东南方向。树都是老树，高低错落密密麻麻。也没谁去剪，也没谁去管，就是站在那里防风固沙。白杨树随意地生长，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一长就是高七八丈、十来丈。枝叶繁华，身姿挺拔，腰杆粗壮。站在树下，会有一种仰之弥高、望之弥坚的压迫感。喜鹊的巢就搭在白杨树的枝杈间，要想爬上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小鸟，极少有人能做到。许多老国槐，需四五个孩子手牵手方可围拢过来。枝繁叶茂，冠如巨伞。流火的七月，别的地方阳光熬煎，这古老的树下却浓荫厚重，清凉一片。连绵的雨中，别的地方湿滑泥泞，这古老的树下却泥土干松，一片安静。成片的老桑树，任意斜长横生。初春桑叶青青，暮春桑果紫红。那甜甜的果实爱谁吃就谁吃，没人去抢，也没人去挣。成群的麻雀在桑枝上落着，叽叽喳喳，啄食那些老熟的、结出种子的桑果。时不时有桑果啪嗒掉落，落在绿茸茸的野草间，找也找不到了。
　　 春天，野杏树开出粉色的花朵，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兀自开放，兀自凋落。没有谁来采折，也无需谁来采折。在树为芳香的粉红，在地为缤纷的落英。任由春风采花而行，踏花而行。老榆树的花朵是细小的，没有香气，也没什么颜色。可它们结出的果实，却总是那么显眼，嫩绿嫩绿的，一缀一缀一串一串。你想吃，就采上那么一篮；不想吃，它们就渐渐成熟，渐渐枯干。随着春风落于地面，随着春雨落于地面。落地生根，很快就会钻出嫩绿的牙尖，很快就会繁茂成翠绿的榆树林。刺槐树开花，一片白色。楝子树开花，一片紫色。那些香气极度浓郁，浓郁得你都有点晕眩，有点窒息。寻香而去，携香而归。每一条衣褶，每一根发丝，都像喝醉了酒，微微有些陶醉。
　　 那茂盛的杂草就更野性了，就更放肆了。秋来一片黄，春来万针绿。或倾斜，或横生，或直立。茅草、青蒿、马唐，黄就黄得苍凉，绿就绿得奔放。地丁开花一片紫，苦菜开花一片黄。那一朵一朵的粉红色，就是喜爱阳光的田旋花了。各种野花野草的香气，在春风中孕育，在夏日中浓郁，浓郁得让你有些沉迷，有些迷离。大肚子蝈蝈藏在野草里，小肚子蚂蚱藏在野草里。还有数不清的瓢虫，数不清的蚂蚁。
　　 这老家的、没有名字的林场，总是我小时候最为痴迷，最为留恋的地方。那年纪也不挂着读书，也不挂着挣钱，就是个玩。一有时间就拉上四五个伙伴，穿着旧布鞋，穿着旧衣裳，出了村口一路向南。五六里地，用两只小脚丫丈量过去，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一路笑着，一路闹着，不知不觉就走进苍茫的林子里了。若是在春天，地面上草色遥看，树梢上绿意初现。你可以采几朵野花，夹在耳朵上，叼在嘴唇间。也可以折一些柳条，编一顶草帽，草帽上插上灯笼花，插上蒲公英，插上紫花地丁。这些女孩家家的东西玩够了，就比赛往白杨树上爬。看谁爬得最高，看谁能摸到鹊巢里，那羽毛尚未长全的小鸟。若是在夏天，就可以吃到老熟的桑葚，黄熟的土杏，亦或尚未成熟的酸梨和棠梨。野草间，捉一条青虫放在蚂蚁的穴边，看那些黑压压的蚂蚁，如何将虫子拖进小小的洞穴里。树枝上，逮一只天牛放在手掌间，看那对锋利的牙齿，如何将狗尾草“咯吱吱”咬断。就那么消磨时间，就那么挥洒时间，一玩就是半天就是一天。每每回家，裤裆被树皮磨破了线；小脸上花里胡哨，泥巴点点汗水一片。
　　 那片肆意生长的树林，和那群肆意生长的野孩子，一年一年芳香了那个春天，苍翠了那个夏天。现在想来，那也算是一次又一次的出游，一次又一次的旅行。只是那旅行简单到了极致，朴素到了极致。不需要人民币，不需要相机，不需要车辆，不需要面包和火腿肠。
　　
　　 三
　　 读高中的时候，在县城里的一中。那时候的暑假要短，大概是四十五天。开始于小暑，结束于处暑。放假之前，同班的志辉和少卿，就琢磨着去哪里哪里旅行。志辉说，去北京，爬爬八达岭，看看古老的长城。少卿说，去青藏高原，看看五色的经幡，高高的雪山。于是回到家中，和大人商量商量，要点零钱。其结果，都是被大人沉着脸一顿数落。可出去玩玩的心思，依旧不死。我就出主意说，老家南面有一片林场，郁郁苍苍，鸟语花香，也是个好地方。于是，少卿就组织了七八男生女生，带着汽水和面包，骑着自行车向那片老树林子迤逦而行。女生里，有魏霞、荣芳和叶红。那时候，她们都穿着平底的凉鞋或布鞋，穿着长过膝盖的裙子，或者长过脚踝的裤子。不擦脂粉，亦不涂口红。
　　 林场的夏天，和城里的总是截然不同。待远远望见那片郁郁苍苍的林子，就扑面吹来一种绿色的凉爽的气息，里面夹杂着野花的香气、野草的香气、野果子的香气。待沿着窄窄的弯曲的小路走进去，那气息就愈发浓郁，似酝酿多年的美酒忽然打开坛子，醇厚的香气突地扑进鼻子里。那时节，田旋花开放，牵牛花开放，乳苣花开放。所有的树都绿意苍苍，所有的草都绿意苍苍。还有我们那一群，风华正茂的小男人，青春烂漫的小女人。
　　 将自行车放在老槐树下，我们就走进葱郁的树林中，漫步而行，随意南北，随意西东。在有路的地方，在没路的地方，在草木稠密的地方，在草木稀疏的地方。一百只蝈蝈藏在野草间，“吱吱咯咯”吟唱；一千只蝉藏在树叶间，“咿咿呀呀”吟唱。偶尔惊起的野鸡，呼扇着翅膀飞向了远方；偶尔惊起的野兔，撅着短尾巴逃向了远方。
　　 年龄最小的叶红总是走在最前面，白色的塑料凉鞋，红色的绸布裙子，随意披散着的乌黑油亮的青丝。每一朵不知名的野花，都会让他感到惊喜，弯下腰去，用翘灵灵的鼻子去呼吸那香甜的气息。每一棵高大的树木，都会让他感到惊奇，张开双臂，围着那大树绕来绕去。若是受到了野兔和野鸡的惊吓，她就小鹿般跑到少卿的身后，或者我的身后。少卿吓唬她，说她踩到了长虫。叶红就呀地跳起来，原本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煞白。我说，他吓唬你的，哪里有长虫。叶红就撅起小嘴，一个劲地白楞少卿。
　　 转了一大圈，空气渐热，阳光渐浓。叶红说，饿了，走不动了。我们就在小河边的柳荫下坐下来，靠着老柳树，迎着西南方吹来的风。野草浮动，树叶翻动，整个林子里都是稠密的蝉声，都是绿色植物的骚动。少卿从绿色帆布包里，拿出汽水和面包。我说，没有野炊的旅行就不是旅行。绾起裤腿，趟进浅浅的河水中。正午的河水，被阳光晒得暖暖融融。芦苇青青，蒲草青青。肥肥的鲶鱼和鲢鱼，就藏在草丛中，就藏在河水中。少卿和志辉几个男生也下来，一字排开，弯着腰在水中摸索前行。叶红她们几个女生站在水边，夏日的阳光一般笑着，看着泥水打湿了我们的脸颊和白衬衫。
　　 捉住的鱼一条又一条扔到水边，活蹦乱跳的，滑滑溜溜的。女生们娇柔的小手总是拿捏不住，不是让它们逃进河水中，就是让他们的尾巴打疼了胳膊，甚至打疼了脸颊。还是叶红脑瓜机灵，干脆撩起裙子，将那些大大小小的鱼统统兜进怀中，一条不剩。在那七月的火热的阳光下，她的腿白得就像三月的梨花，一尘不染，洁白无瑕。
　　 浓郁的老槐树的荫凉下，我们用削铅笔的刀子把鱼收拾干净。火柴擦亮小小的火苗，柴火跳跃着呼呼燃烧。插在树枝上的鱼，烤完这面烤那面。滋滋的响声里，水汽蒸腾，香气渐浓。没有盐，没有调料，却是我一生中尝到的最美好的味道。那味道如此天然，如此纯净，就像那时候我们十七八岁的年龄，我们十七八岁的心灵。我、志辉和少卿，魏霞、荣芳和叶红。都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又都是一颗颗清清纯纯的魂灵。就像那时的林场，除了阳光、雨水和风，没有谁去打扰它的宁静，没有谁去破坏他的茂盛。吃完野餐，少卿抱着她的老吉他，随意撩弄随意拨弹。我们轻轻唱和，轻轻哼哼着校园里的老歌。临走还用刀子在白杨树上雕刻，一笔一划，写着你，写着她，写着我。
　　
　　 四
　　 时光匆匆，转眼过了三十几岁的年龄，到了四十几岁的年龄。我去那片林场的时间，就渐渐稀疏，甚至于渐渐凋零。务农，经商，打工，不是离她太远，就是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只偶尔在梦中，她会悄然走进来，仍是那般绿叶葱葱，仍是那般香气重重。地丁花紫红，田旋花粉红。老槐树荫浓，老柳树荫浓。甚至于梦中的那群少男少女，仍就是那般年轻，仍就是那般十七八岁的年龄。
　　 在天津待了一段时间，在荆州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威海，后来又去了太原。待我回来时，听母亲讲，村南的林场已经变了模样。上边投了十几个亿，要把她改造成森林公园。所有的老树几乎都被伐掉了，栽上了许多从外地运来的，大都说不上名字的树苗。那原来的野花野草也大都被喷洒了农药，渐渐枯黄，渐渐死去，渐渐消失了踪迹。我问，那些老槐树呢，那些老杨树呢。母亲说，好像留了那么几棵，留作纪念的。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母亲的话，或者说，我并不愿意相信母亲的话。独自骑上自行车，匆匆出了村庄，匆匆赶往那片记忆中的林场。那条路比以前宽了许多，直了许多，拿黑色的柏油涂抹着。路上有许多小汽车，黑色的、白色的，唰地从你身边掠过，风驰电掣。还有许多人骑着电动车，两个轱辘的，三个轱辘的。
　　 车多人多，森林公园里就显得有些拥挤。绿色的草坪上，挂着塑料袋、卫生纸之类的垃圾。那些草都叫不上名字，一律贴着地皮，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草坪上的花朵，也大都叫不上名字，一块红一块紫的。且都被特意安排成一定的形状，或者像汉字，或者像扇子，或者像太极。一朵一朵、一棵一棵，皆被拘禁在特定的形制里，严肃得毫无生机。放眼望去，不见了那些茅草、芦草和艾蒿，不见了那些山菊、大蓟和乳苣。不见了那野草横斜，绿意荡漾的生机；不见了那风吹草低，牛羊吃草的气息。抬眼望去，不见了那些老槐、老柳和老榆，不见了那些野杏、野桑和棠梨。不见了那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荫凉；不见了那身姿挺拔，直冲云霄的高亢。那刻着你的、我的、她的名字的老白杨，也定是被锯下来，拉去了木材市场。
　　 原本的激情奔放、郁郁苍苍，皆被投资者和设计师，用油锯伐掉，用笔尖抹掉。用他们所谓高端的思维和审美，肆意砍伐着原始的气息，肆意粉饰着原本的土地。好像在他们的思维和审美里，一切不加雕饰的、纯天然的东西，皆与艺术想背弃，皆与时代相背离。他们用钢锯和铁剪，对一切草木妄加修剪，断其头，去其干。他们用铁丝和绳子，对一切植物妄加矫正，弯其枝，曲其茎。这土地，遂在钢锯的嗡嗡声中，失去了茂盛；这世界，遂在剪刀的嚓嚓声中，失去了生命。
　　 我不想再前行，我不想踏着人工打造的水泥路，去看所谓的风景。那几十年前的野草和老树，已深深扎根我的心，一切人工雕饰的东西，皆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一辆辆汽车从我身边驰过，一辆辆电车从我身边掠过。车轮上卷起的尘土和烟筒里喷出的尾气，让我的眼睛有些迷离。再往前就是酒店，就是游乐园。旋转的木马，飞驰的过山车，摇摆的海盗船。这里还是不是我的故乡，还是不是几十年前那片苍翠葱茏的林场？西装革履的，衣冠楚楚的，大腹便便的男人。短裙及臀的、擦脂抹粉的，矫揉造作的女人。这些还是不是我的故人，还是不是我的乡亲？我发现，在这原本无拘无束的土地上，竟然建起了动物园。那原本生活在大森林、大草原里的动物，一个个被关在铁笼间，精神萎靡，却又望眼欲穿。除了嘈杂的人声和车声，你再也听不见蝈蝈的啼鸣，再也听不见野鸡的叫声。
　　 匆匆几十年，一切皆改变。我推着自行车，无精打采走着，皮鞋敲打水泥路面，“嘎达嘎达”声听起来有些寂寞。我的鼻子又嗅到了烤鱼的香气，我的耳朵又听到了那群少男少女的欢声笑语。那片盛夏的森林，那段无拘无束的蓬蓬勃勃的年纪。一切皆是回忆，一切皆在心底。我想，故乡变了模样，林场变了模样，那些曾在林场中捉天牛的孩子，变成什么样了呢？那些曾在林场中摸鱼虾的少男少女，变成什么样了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一任岁月的刻刀，雕琢着脸庞；一任社会的变革，更改着思想；一任生活的潜规则，毁坏着衷肠。我想他们肯定都变了，就像这片曾经自然生长的，生机勃勃的林子，终究还是被这社会锯掉了树干，扭曲了枝干，变异了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