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新姊妹易嫁(中篇小说)
一
日头刚爬上东山顶,邹家夼就醒了。先是鸡鸣犬闹,此起彼伏。接着,家家户户的烟囱,就都争着抢着炊烟袅袅了。
“吱啦!”咋那么刺耳!哦,是疃东头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出其不意叫了这么一嗓子,紧接着那里头就传出来老少爷们儿,闺女婆婆都熟悉的开始曲了。
“学习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红旗迎风摆。她是咱公社的好榜样啊,自力更生改变那穷和白……”
歌声打破了村庄和田野的寂静,好像也给初升的太阳注入了激情。瞧那圆圆鼓鼓的橘红色大胖脸,不一会儿就告别了东山顶,跃出了绯红羞涩那一大片朝霞的挽留,义无反顾地光辉灿烂起来。
北王岭那条通往山外的土道上,此刻走过来一个身穿草绿军装,手拎旅行袋的解放军。一抹旭光斜映在他身上,显现出了似正在行进中的雕塑一般的挺拔和威武。偏巧,与一个赶着一只小羊刚出村的少女相遇了,姑娘打量着他,忽然脸上闪露出惊喜。
“你是柱子哥吧?”
军人一个愣怔:“你,你是……”
“我是你桃子妹呀,你认不出我啦?”
“啊呀!”军人放下旅行袋,“你是旺兴叔家的春桃妹子?”军人上下看着她,似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别怪我眼拙,我离家都三年多了,你那个时候才这么高。”军人用手比量了一下,“女大十八变,出挑的这么俊,哪还敢认哪!”
“看你说的,人家都不好意思了!”女孩儿的面庞飞上了腮红,“柱子哥,你这次是回来探亲的吧?”
“哦,回来看看我妈,她总来信,见天都盼着我呢!”柱子弯腰提起了旅行袋,像是想起了什么,就又问了一句,“呵,你春杏姐还好吧?”
“挺好的,她也盼着你哪!”女孩儿回着话,眼睛却盯着柱子那只有上面两个小兜儿的军装上衣。
“社员们,俺现在把今天的农活儿布摆一下,一队上南山继续打石头,二队还是去北塂梯田坡上挖土……”一听老队长在广播里分派活计了,女孩儿有点儿急了。
“柱子哥,俺得撵羊去了,一会儿叫队上的人看见,就得开大会割俺资本主义尾巴了了!”她急匆匆跟柱子道了别就跑了。
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年头儿,邹家夼这个人多地少,处在穷山沟的荒村僻疃,改天换地,一直都是在运动的浪头儿上。
“山里的汉子往外闯,有女不嫁邹家夼。”这是当地人老辈子留下来的话。他们也真是穷怕了,两山夹一疃,屁大点儿的耕地,不少都是边边角角的山坡地,土薄地瘦,连稀不楞腾的柞树棵子,都佝偻着身子,跟个婆婆似的长不大。累死累活地忙一年,到秋生产队会计算盘一扒拉,一个劳动日的工分儿才几毛钱,能买回口粮不倒找钱,就烧了高香。尽管社员们白天上山修梯田,晚上还有政治夜校的学习管着,可还是拢不住那些“有颗火热的心”的年轻人,他们都还是眼巴巴,望着想着大山外边的天地。
二
柱子大步流星进了疃,拐了两条小窄道,迈进一个已经掉了瓦片的门楼子,就可着嗓门儿喊起来:“妈,妈,柱子回来啦!”话到人到,几大步就拉开了房门。可掀开东屋的门帘子,他却一个愣怔,妈怎么脚脖子打了夹板儿,缠了药布,坐炕上了!
一见眼前的独生儿子,像是从天上掉了下来,柱子妈顿时老泪纵横了:“柱子,真的是你吗?你可回来了,妈想死你啦!”
柱子放下包,摘下军帽,三下两下蹬掉鞋,一片腿就上了炕,双手急急地捧起了老妈的腿,看到除了大脚趾,其余四个小脚趾都被窝到了脚底下的“三寸金莲”,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柱子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那年小鬼子进山扫荡,她惦记着鸡窝里还养着一只下蛋鸡,想抱出来再跑,没想到让一个挎洋刀的鬼子官儿给堵在院子里了……
不管是什么原因,大山里的人,对失了身子的女人总是另眼相待,柱子爹也没有例外。本来当石匠的,就爷们儿气十足,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是天老大,他老二,没啥事儿还吵吵,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俺骑来任俺打。
这以后,在他的面前就更直不起腰了。一赶上不顺心,打老婆就成了家常便饭。
“妈,你这是咋啦?是骨折了吧?”柱子两手轻轻捧着妈的脚,细细地,有点儿紧张地盯着看。
“过门槛踩在一个石头子儿上,就起不来了,到底是老胳膊老腿不行了。哦,是疃西头你旺财叔家的闺女告诉我的,踝骨折了。妈这不能动的一个多月,多亏人家了。用车子推我上公社卫生院,又见天过来,照料我吃喝拉撒,取药换药,还不能误了队里的活儿上山打石头。”
柱子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他没当兵前,那个比自己小一岁,说话不多,还有些腼腆,长得挺俊的姑娘。
“妈,你是说那个叫春草的闺女吧,她不是要嫁到山外张家滩去吗?”
“是她,柱子。唉……”老人接着又叹了口气,“你姥娘还在的时候总念叨,宁生穷命,不生穷相。年轻人不知辣害,都想生个漂亮脸蛋儿,哪还管啥命不命的!等明白了也就晚了。可要个什么命,生个什么相,谁又能当得了老天爷的家!”
见儿子有点儿懵懂,她才说起了那个闺女的伤心事。
“也就是脚跟脚呵,你当兵走了没几天,她和张家滩的那个相好的,就订好日子要结婚了。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哪,后生夜里却得了‘绞肠痧’,疼得满炕打滚儿,送到公社,说是得上牟平城动手术,八十里地这一颠簸,拉到医院人就不行了!”
柱子“啊”了一声,可又转了一个话题,“妈,也还好,幸亏春草还没嫁过去,要不可毁了……”
老妈却截了他的话:“好什么,你哪懂啊,可把那闺女给坑啦!”见儿子的厚嘴唇一咧,顶着一头雾水,老人又叹了口气,“这老辈子的讲究儿可大了,都管这叫……”正要继续说下去,就听外屋地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大妈,我起早和面,擀了一碗豇豆汤……”门帘子一撩,见了炕上穿军装的男人又愣住了,可接着眉头就挑起来,“啊呀,是柱子哥呀,大妈这些日子,可没少念叨你,没想到真把你念叨回来了!”说着她顺势把碗端给柱子,“柱子哥,还是你照顾大妈吃吧,哦,我去拿双筷子。”
柱子把碗放在炕柜上紧忙下地穿上鞋,一边接着递过来的筷子,一边看着眼前的女人。
“春草妹子,好几年没见了,你一点儿没变,还好吧?哦,我得好好谢谢你,我妈多亏你照顾啦!”
女人有了一点儿羞涩,“这还不是应该的嘛,你又不在家,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妈身边总得有个人吧。倒是柱子哥你有点儿变了,比那时候好像黑了,还瘦了……”
“当铁道兵,就是得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整天都在山里出大力,哪还能胖得起来呀!”柱子哈哈地笑了。
“啊呀!柱子哥,你听,生产队又催了,俺得上山了。晚了,老队长又得骂人了!”她指着棚顶犄角的小广播喇叭说。
三
柱子妈这一顿饭吃得最顺口。豇豆面擀得那个薄,那个筋道呵,春草这一手好活计满疃都不好找第二份儿。儿子端碗喂着,亲亲热热,这让她心里比吞着滑溜溜的豇豆面更舒坦。稀罕不够的眼神儿,仿佛盯在了儿子的脸上转不动了。
“柱子,你这次回来能不能多待几天,妈想让你把和春杏的事办了。”
柱子先是有点儿迟疑,接着却好像下了决心:“妈,部队批了我十天的假,原本儿子打算,这十天哪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你。婚事再往后推推还赶趟儿。可眼下你这脚下不了地,没人守着,我不放心哪。老叫人家春草来回这么跑也不是个事儿,我心里过意不去。”
见儿子吐了口,老人的脸上漾起了笑容,“柱子,你是不知道啊,以往我总恨你爹那个驴脾气,可这些日子下不了炕,又念起了那个老鬼的好儿,要是他还活着能守着我,妈这心里头不就踏实了!不过,你要能把春杏娶进门,这可是圆了我多少年的梦,你爹在那世也能闭上眼啦。”
“妈,这回你脚伤了,春杏过没过来?我不在家,她常过来看你吗?”
老人摇摇头,接着说:“倒是来过一回,撂下两包果子就走了,平时也见不着面儿。妈也想得开,咱不能挑这个礼儿,人家咋也是未过门的媳妇,闺女家家的,面子矮,来的勤了,那些老婆舌头,还不得说想汉子想疯啦!哦,一会儿你吃了饭,就上你旺兴叔家,去看看人家吧!”
四
旺兴叔一家原是八一五光复,满洲国垮台,逃荒闯了关东哈尔滨的。好像是1954年,政府对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民有政策,动员返回原籍建设家乡。本来这个政策不包括旺兴叔,他们家早就过来了。可旺兴叔和他爹都不识字,只能靠着到哈尔滨老站扛大个儿出苦力维持生活,属于那种没有正式工作的社会闲散人员。就这么,旺兴婶子挺着大肚子,随旺兴叔又回到了邹家夼。
旺兴叔与柱子爹,虽然已经出了五服,但总还是犯一个“旺”字的同辈儿兄弟。见旺兴叔家祖上留下的那个老宅,瓦掉墙歪,早就不能住人了,旺兴叔准备重新翻盖,柱子爹就主动上了门。
“旺兴兄弟,你这拉家带口又回来了,重新抓咕堆儿,实在不容易。盖房子,哥是石匠,离我不行。你先估摸估摸,看看得用多少石材,明儿我就过来,这活儿我包了!”
旺兴很感动,可担心他狮子大开口,要的工钱太贵出不起。就打着哈哈不搭拢。石匠一眼就看透了他葫芦里的药,来了个快言快语,一擀杖捅到了葫芦底,
“瞅你这笨得跟棉裤腰的嘴,俺都替你急。不就是怕俺要价高,一镐头削死你吗!交你个实底儿,工钱俺一分不要,非花不可的,俺帮你砍价,你人实诚,又是外行,遇上心数不善的那些逼养的,就专坑你这样的老实人!”
还能说什么,旺兴感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剩了那翻过来倒过去的谢谢了。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合该着那天要出事儿。离上大梁的日子不远了,砌把角的石墙垛,有块石材尺寸不太合适,石匠掂对了院子里的所有材料,都不中意,就要再上南山去采。正赶上是湿热湿热的伏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背荫头老院墙的青砖都长出了绿苔。旺兴就劝哥哥,别去了,山路十八弯的,太难走。不差这几天。上梁的日子往后推一推也行。“那可不中,那个日子是找孙瞎子掐算出来的好日子,哪能说推就推!你不用担心,都打了二十年石头了,俺加小心就是了!”
要说这孙瞎子,十里八村都挺信服他,都说他算的灵。不是神仙,叫个半仙儿有点儿委屈了人家。可神差鬼使,那天,他可能是七窍玲珑心,让神仙给堵了三窍,心眼儿不够使了。愣是没算出来“不宜动土”。更没算出来石匠有这要渡的一劫。可是想想,这哪能怪人家呢,“天机不可泄露”,他一个凡夫俗子,咋能参破老天爷的局!
还是石匠命中注定,在劫难逃。百密一疏,就是没想到包火药的油纸没绑紧,火药受了潮,点了药捻子,过了预定时间却没响,哑了!艺高人胆大,他不服气,不顾旺兴的劝阻,坚持要上去排除哑炮。“轰”的一声,人还没走到炮眼跟前,炸药却还是响了……
炕头上,他急促地,强喘着那呼燎儿呼燎儿,最后的几口气息,对守在身边的老婆说,这些年你跟着我受气挨打,是俺对不起你,造了孽,阎王爷要收我走了!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给俺家这一支子留下个戴把儿的,俺不闭眼哪!
他又拉着旺兴的手说,“兄弟,俺不行了,你嫂子,要是有了孩子,就都交给你了……”
“哥,俺家里的这几天也快生了,要是咱两家的不重样,就嘎一对儿女亲家!你放心吧,我不会叫他们娘俩受一点儿委屈,遭一点儿罪。”说着痛哭起来。石匠瞳仁儿里的余光一点儿一点儿散开了,慢慢闭上了眼睛,但眼角却显现出了一丝慰藉。
五
旺兴叔家在疃东头,因为房子是后翻盖的,才二十来年。比起村里那些民国,甚至是男人梳辫子有老佛爷的那个年代,里啦歪斜,都沉进地下二尺半的老宅子,还是显得挺有精气神儿,跟旺兴叔这个名儿叫的一样。
人巴望着旺兴,可这个家却旺兴不起来。石匠老婆生了柱子的第三天夜里,旺兴家的生了一个闺女,起名叫了春杏。这一来,两家老人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心里,也就朦朦胧胧地驻下了。庄户人,对无儿无后是很恐惧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此后一连好几年,尽管旺兴家的非常努力,可却总也怀不上。直到春杏都六七岁了,家里才又添人进口了。可春杏妈的生产很不顺利,羊水破了,身边就有那么一个本乡本土的接生婆。大流血生下了春桃,自己却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就这么,旺兴叔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上山下地,还拉扯着两个闺女,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
他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能刷锅办饭,缝缝连连,搭伙过日子的,可有女不嫁邹家夼,穷疃穷队加穷家,还有两个妮子得扶养,女方就是半吊子,缺心眼儿的彪子,也得肯往这个穷坑里跳啊!那天,他跟他这一支子本家中辈份最大的德梅婆婆,说了这个想法。可没想到,德梅婆婆却泼了他一瓢冷水:“南山塂顶轱辘车(此处读切音),有了后娘有后爹!”你要是能舍得俩闺女就行!他回了一句,后妈也不能核桃枣一律数,不还有好的吗!啥,好的?隔一层,差一层,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咋也是两层皮,贴不到一块儿,要是她自己再领一个进来,你的闺女就真得成根草啦!那我不还是闺女的爹吗,还能由着她偏疼偏向呵!你?比你耳根子再硬的也不行!八路军共产党把这些老娘们儿一解放,可了不得啦,叫她们翻了身,可有的不知好歹,都翻到天上去了!你不信,就找二两棉花纺一纺(访),哪家过日子不都是老娘们儿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