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没落的微信群(小说)
章雨霏打开高中的微信群,一个月前他发的那个表情包还在右下角傻笑着,下面冷冷清清,无人回应。而上面打出的一行行文字像摆在橱窗里不受欢迎的商品,也无人问津。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按紧屏幕,向上慢推!对话框向上滑动,下面却拖出一方灰色,那方灰色仿佛悄无人声的戈壁滩。他松开手指,“戈壁滩”如同橡皮筋一般弹了回去,重新隐藏到程序里面。表情包落回右下角,继续呲牙冲他傻笑,仿佛在笑话他的幼稚。
章雨霏不禁想起刚建这个群时候的情景。
当初刚建群的时候,同学们二十年没见面,如今忽然在微信群里重逢相聚,好像遗失已久的珍宝被重新寻到,自是欣喜万分。每个人大脑沟回中的兴奋点被引爆了。像蛰伏过漫长的冬天后突然晒到了初春第一缕阳光的蛙,它们一觉醒来,伸伸懒腰,跳出阴暗潮湿的洞穴,蹲踞在河边的垂柳下,冲着微漾的河水喊叫起来,喊叫的天地苍凉。
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像喝多了酒,争先恐后地怀旧舒情,回忆起闪着光芒的青春以及那个年代发生在身边的糗人糗事:从上学逃课聊到考试不及格,从暗恋邻班的女同学扯到跟老师打架,从翻墙出去打游戏说到当年的四大名捕……有人把当年的合影翻拍后发到群里,一下子又勾起了很多有趣或让人脸红的回忆……你说我说大家说,颇有些“别时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感慨……吵吵闹闹了一会儿,忽然话题又转到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四大天王和影视明星,有人开始在群里即兴演唱李春波的《小芳》、毛宁的《涛声依旧》、臧天朔的《朋友》……一首接一首的轻摇慢唱,一声接一声的鬼哭狼嚎……手机“滴滴”地响个不停,整个群癫狂起来,气氛热烈得像“羊大爷火锅店”里沸腾的火锅。
一行行情深意长的文字像站到了传送带上。最热闹的时候,往往一段文字的表达还未淋漓尽致就被更便捷、表达欲望更强的语音推至屏幕顶端,继而消失不见。很快,小小的手机屏幕上像流动起一条河流。后面的情感一浪一浪地涌上来,前面的情感一波一波地被淹没。“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情感就像锅底下面的炭火,烧得红红的,旺旺的。火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滚个不停,汤汁漫到了锅沿,眼看就要溢出来啦!忽然,不知哪位“大款”往群里扔了个一颗“红包炸弹”。引来几十只手伸过来抢。手疾眼快的一击而中,红包徐徐展开,里面的钱币叮叮当当地落入微信零钱包。紧接着,后面“叽哩咕噜”地冒出一大堆“谢谢老板”、“发红包的那个人真帅”、“再来一个”之类的搞怪的表情包。火锅里的汤汁终于漫过锅沿,溢到了桌面上。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一个红包接一个红包的往群里甩。同学群里顿时下起了一轮又一轮的红包雨。每个红包都在瞬间被抢得一干二净,只要动作慢一点就会空手而归,充分诠释了什么叫“手慢无”。
随着倾泻如注的“红包雨”的降临,大家的激情达到了高潮。
高潮不一定都是好事,许多事情就是在高潮中突然衰落或结束的。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微信群里有晒大餐的,有晒旅游照的,有戏谑调侃的……但参与者与跟风者少了许多,大部分人开始“潜水”。他们如同休眠的“红鲷”,伏在深水中一动不动,对任何刺激都无动于衷。每天在群里胡侃神聊的总是固定的那几个人。他们似乎改行当了话剧团的演员,在微信群的舞台上有意无意地炫耀着自己的职务、人脉关系或编造着丰富的人生经历。火锅不再沸腾,里面的羊肉已经捞光,只沉淀一些鱼丸蟹棒土豆片。锅底下面的炭火马上就要熄灭,正在变成一堆灰烬。激情的大海在退潮了,沙滩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哲学告诉人们,大多数事情是波浪式前进或后退,螺旋式上升或下降的。虽然此时的微信群已经式微,但也并非自由落体式地从高空下坠。有段时间,微信群还出现了短暂的“中兴”苗头。
那段时间,在群里闲聊的几乎绝迹。但是,某些机构和商家盯上了微信群,无意中为微信群延了寿。火锅下面的炭火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群里冲进来一个来路不明的链接,热情洋溢地招呼大家点赞投票;有时窜出一个“拼稀稀”的链接,让大家帮自己拼最后一分钱,以便能以最低价购买到心仪的物品。开始大家还积极响应,又是点赞又是投票,把一颗火热的心献给了机构或商家。做了好事要留名,投票之后马上举起“已投”的牌子,以免别人忽略了这个人情。后来再发,再发……十几次、几十次的“再发”就像生病后滥用抗生素,大家很快产生了“耐药性”,回应者寥寥无几。再后来,人们的热情终于耗尽,这些链接也就销声匿迹了。
原来,炭火不是死灰复燃,而是回光返照。几轮下来,围坐在火锅四周的人几乎走光,出门的时候,他们甚至头都没有回一下。
短短一个月,几年的同学友谊就被消费殆尽。
同学群更安静了,安静的像一座香客稀少的寺院。偶然有人进来逛逛,留下一两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就杳如黄鹤。下面要么没人回应,要么几天之后突然在字迹或图片下面冒出一个挑大拇指的表情包。炭火已经熄灭,只偶尔蹦出一两个火星,火锅里的“干货”捞空了,仅剩下稠厚的羹汤,而羹汤也正在一点点变冷。
这天早晨,恰逢“五一劳动节”。章雨霏打开同学群,往群里发了五十元红包。中午,章雨霏再次打开微信群,竟然发现那个红包还原封不动地挂在那儿,没有人抢,也没人理睬。场面有些尴尬,就好比主人请客吃饭,精心烹调了美味佳肴而客人却久候未至。从早到晚,那个红包溜溜地挂了一天,向群里所有人展示着红包主人的愚蠢、肤浅和寂寞。一直到了晚上,七十人的群里总共才有四人打开红包,领取了自己的幸运。
章雨霏仿佛看见红包后面隐藏着几十双眼睛,这些眼睛的余光瞟了瞟红包,余光有点冷漠,像深秋的风,代表着不屑:“切!小孩过家家的玩意儿,谁稀罕!”也许这句话里面还会夹进去几个不雅的“感叹词”,以丰富和加强他们五彩斑斓的情绪呢。第二天早上,章雨霏的手机“叮咚”一响,他拿起来一看,是红包过期退回通知,大部分钱又回到了他的银行卡。
这个呲牙傻笑的表情包就是那时候发到群里的。
“当时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大家都已经成熟。在不再纯真的年龄段去聊纯真年龄时发生的事情,这种缺乏现实意义和目的的闲聊终归是无法持续的。其实,大家的青春早已死亡,它早已深埋地下,我们怀念和祭奠的只是它的空壳和表象,所有人终归还是要活在现实中。
章雨霏摇摇头,苦笑一下,拨拉几下屏幕,找到“清空聊天记录”按钮,轻轻一点,“唰”一声轻响,所有文字连同那个傻笑的表情包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了那些“过气儿”文字遮掩,屏幕放出了荧荧的白光,仿佛反射着太阳的雪地:明亮、空旷、干净而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