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不久，郑总就扭开我办公室的门。在我这里，他没有敲门的习惯，所以我和他开玩笑说，害得我在办公室不敢干坏事，担心被他逮着。他站在门口用手煽风，看着我咳嗽两声：“这么大的烟雾？你关着门抽烟，不要命了？”
　　 “不关门，烟就从门口飘出去，整条走廊烟雾腾腾，照顾大家免费抽烟，我不就折本了吗？就像在长江里打了一个鸡蛋，全国人民都喝上了蛋汤。”我和他调笑道。走廊两旁七八个办公室，“”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看来大家手头没什么线索，都呆在办公室孵蛋。
　　 “一手烟二手烟一起吸收，你这是一点亏都不吃啊。”他把眼神转向卫生间，嘲讽我，“还是戒了吧。”
　　 “知道了。”我挠挠头，把长长的烟按灭在罐头瓶里。烟刚接起来，才抽了两口，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看过去，心里有点惋惜。
　　 他说：“今天你有没有空？有个线索，你去采访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名堂。”
　　 他把门推到墙壁旁，用力按实到门吸上。我看见烟雾一丝丝一缕缕往走廊上逸去，在朦朦胧胧的顶灯下舞之蹈之，渐渐融解在淡黄色的空气中。我站起来，请他到沙发上坐，他不肯，在小小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停在窗口看风景，我也便站着陪他，顺口问他怎么回事，他沉吟再三：“这事，说起来有点懊恼，是我牵的头。你知道的，我们市里，那个。，很有名的，写了五十年科幻小说。前年我参加一个文化工作会议时，有主管部门领导提出，能否找个企业赞助一下，帮老作家举办一个李率科幻小说大奖赛，一年一度连续下来。那时候经济形势很不错，找个赞助商，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就帮忙托朋友，找到尺码科技公司老板王墨出资赞助，做永久性冠名单位。我们知道，科幻小说不大景气，企业家能自告奋勇伸出援手，也是皆大欢喜。后来我还让文化新闻部帮他做了个报道，宣传一下。”
　　 作为资深文学爱好者，我当然知道尺码杯李率科幻小说奖：“我当时在跑社会新闻，写大特写。但这事我晓得的，那条消息我还关注了一下。企业与文化联姻，是好事啊。后来怎么样了？出问题了？”
　　 “好事是好事，关键是难以为继。谁都想不到，王墨出了第一年的活动经费十万块钱，就此没了下文。李老联系过几次，拿不到活动赞助，鼓起勇气找王墨。王却避而不见。李老耄耋之年，又是三高，跑几趟后，受不了刺激，卧病在床，现在生命垂危。这事从情理上、道义上、法律层面上，都说不过去。你找王墨采访一下，尽量解决问题。如果解决不了，就做报道深挖一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个高科技青年企业家，做出如此不讲诚信的事。这个报道做出来，还是有点看头的。”
　　 之前，我两次采访过王墨，一次发在一版头条位置，另一次发个专版，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这位民科，埋头钻研技术，也痴迷科幻小说，只是不谙人情世故。近年来，个人就拿过十五个发明专利。他说他研制出来的高端伺服电机产品，科技含量在世界上是名列前茅的。
　　 我迟疑了一下：“郑总，我可以选择回避吗？这么个小城，有点不太方便哈。”
　　 “为什么？你和他又没特殊关系。”
　　 “那，好吧，我过去。”我尴尬地说。
　　 “门开着啊。”
　　 “好。”
　　 “戒了啊。”
　　 “知道了。”
　　 联系上王墨秘书杜鹃，我说清采访理由，找到王墨公司。公司里黑咕隆咚，车间约四百平方米，窗明几净，地面刷着绿漆。一台椭圆形巨型流水线，占据整个空间，室内空无一人。杜鹃泡好茶，欲言又止，还是走出去了。我和王墨对面坐下观察他，依然是老眼镜，留长发，但和我三年前采访他时，明显憔悴了许多。那时他是多么神采飞扬，踌躇满志。我提出一些貌似尖锐的问题，他一一认真作答。谈到赞助失信，他一口咬定：“是否履约，我要再考虑一段时间。原因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基于对明星企业的保护，报社最好别轻易报道。”
　　 我沉默一下，坚持己见：“李老已明确提出要求停止履行协议。这是报社领导点题的采访线索，如果你的理由令人不服，我势在必得。”
　　 “我拒绝作答。”
　　 “好吧，我爱莫能助。”回到报社，我到郑总办公室做了汇报。他开着门，我在门框上敲了敲，他在打电话，示意我进去坐下，我就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等他打完电话，开始问我的看法，我简单表述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在报道与不报道之间，我个人认为，还是低调处理比较好，沸沸扬扬开来，对双方都不是很好看。”
　　 他问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说：“看王墨企业的气象，已经奄奄一息了。”
　　 郑总说：“这是两码事。事关诚信问题，我们就不能姑息养奸。”
　　 我笑：“应该没到这么严重的程度。他不是主观上不愿承担，而是有客观原因的。”
　　 “必须除恶务尽。我最瞧不起这些言而无信的人。”他近乎咬牙切齿，我都看见他腮帮子上一楞一楞的了，可见有权威的人，对玩他一道的人最是深恶痛绝。当然，也许可能是我看错，他只在头顶上亮了一盏灯，光线笼罩着电脑和桌椅这一圈。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黝黝的。我看见他的头顶上，头发稀疏了不少，光晕打在他的头顶上，朦朦胧胧的，像戴上了一道光圈。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可能传递给我不准确的信息，转而一笑，“当然，我这只是参考意见，具体情况，毕竟还需要你这个一线记者自己去掌握。过去我就说过，政策编辑把关，事实记者把握。我始终还是这个观点。”
　　 我知道他又想说以前的事了，从头到尾，我已听了好多次，心里都滚瓜烂熟了。他也很敏感，看我脖子稍微一偏，就知道我不想听了，马上扭转了话题。但他还是坚持报道出去。好吧，你是领导，你说了算。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我看没办法说服他，只能选择放弃。我也没办法说太多，毕竟上下级之间关系，即使从表面上看，属于比较亲近的了，心理上还是存在距离的。平时最肆无忌惮，也要看是什么事。
　　 好吧，如果有分歧，领导说了算。他确定了方案，我别无选择，呆在办公室赶稿。时间有点晚，我从食堂回来，点了一支饭后烟，发现办公室门口，孤零零站着杜鹃。我问她什么事，她把我约到楼梯口，塞给我一枚信封。
　　 “什么意思。”我还给她。傻瓜都能看出信封里是钱。这不是害我吗？
　　 “收下吧。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又不傻。”
　　 “求求你，和老总打个招呼。王墨有苦衷，放他一马海阔天空。”
　　 “完成报道再说吧。”
　　 她把信强自塞到我手里，脚步扑通扑通，从楼梯跑下去了。我一把揪她不住，紧追几步：“你不拿走，我就交给纪委。”
　　 “收起来吧，能出啥事。”楼梯间回荡长音。
　　 追还是不追？我走到窗边，推窗往外看。二十八楼望下去，如悬崖一般令人生畏。风呼呼巨响，大力抽走我夹在指头缝里的烟，我惊恐地看着烟，就那么晃晃悠悠，歪歪斜斜地，一路飘到对面大楼的墙壁上，撞出一路火星，再飘飘摇摇往楼下掉去。我缩回身子，赶紧想坐电梯到楼下，偏生电梯迟迟不肯下来。狠拍了好几下按钮，好不容易等到电梯过来，到了楼下，跑出自动门，在地上找到在风中微微翻滚的半支烟，居然发现烟头上还有微弱火星，四顾无人注意，我赶紧蹲下身子捡起烟头，急吸了两口，把烟火抢救回来。看所剩不多，我在路旁垃圾桶的熄烟孔里按灭烟头，扔进垃圾桶里，再往上乘电梯到十八楼，报业集团纪委办的门虚掩着。黄书记还在办公室。我敲门进去，把信交给黄书记。她松开手里的鼠标，拆了信，发现是一万块钱。问清原因后，她微微一笑：“我叫隔壁小贾给你开张收据吧。你呀，胆子真大，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
　　 “没事，洗得清的，我心里有数。”我笑嘻嘻的，谢过她，拿着小贾开来的收款收据，回办公室写稿。
　　 “你要注意锻炼身体，看你小肚子都出来了。刚才在食堂，我排在你后边打菜，那么肥的红烧肉，你都打了两份。那么油腻腻的东西，吃下去，你还有命的？我本来就想提醒你的，又担心大庭广众下，你不好意思。”黄书记的声音在我背后传来。
　　 “哈哈，我不会不好意思的，我太喜欢吃肥嘟嘟的肉了。好的，谢谢黄书记。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注意，主要是平时采访太忙了，锻炼的时间都没有。”
　　 “怎么可能锻炼的时间都没有呢？就看你怎么安排罢了，再忙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把稿子传给王墨阅后，次日的本报便以《李率科幻小说奖揭晓，八旬老作家遭遇新烦恼：承诺的赞助不见了》为题见报了。报道反响比较强烈，许多喜欢文学的读者发来评论，表示义愤填膺。下午我还接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自己是尺码科技公司的律师，说对我的报道表示不满。我要求他提出具体意见，顺势表达我做连续报道的意向，希望他回复几个后续问题。律师要我拟好采访提纲，加盖报社公章传真给他，他与王墨商量后给予回答。但我发出传真后，律师并没答复，追问他，他说：“王董说，要再考虑一段时间后才能作答。”
　　 其实我老早看清他们的底细了。在发出《承诺的赞助不见了续：部分条款履行不能》的报道后，我赶到尺码公司，针对王墨单刀直入：“说实话，你已山穷水尽，对不对？”
　　 烟雾在车间里越来越稀，很快就消失在黑黝黝的幽深中。有几缕阳光透过光孔照进车间，微小的尘埃，在笔直细长的光柱里舞蹈。王墨沉默片刻，嗓子喑哑：“这是个令人难堪的问题。三年前我的资金链就断了，投入八千万，几乎没有一点产出。房产抵押给银行，公司千疮百孔难以为继，银行不断催债。我私人贷款发工资。那十万赞助费，和昨天的一万块，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钱，都是杜鹃的私户银。”
　　 “你呀，真是害人不浅。”我掏出信封递给他，“看来你要辜负她了。你没钱了是一回事，言而无信是另一回事。如果你一开始，就预料到自己不可能坚持下去，就没必要做这种事。”
　　 “昨天给你的，不是这封信，封口是我亲手粘贴的，做了记号。”他翻来覆去看信封，递还给我，沉吟道，“你知道我这人简单，初衷只是想在赞助中打开知名度。人都有侥幸心理。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你这是赌徒心理。”
　　 郑总发了短信过来。我点开看后，告诉王墨：“李率去世了。你的伤害是永久性的了。”
　　 王墨垂下头：“是我对不起他。我也承认是我言而无信。科创企业特别艰难，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我点开手机里的一个号码，展示给他：“这是我中午接到的老同学电话，他在北京一家著名的风投公司工作。他说密切关注你们已三年，高度评价你们的科技含量，但你一直没有合作欲望。他们了解你已穷途末路，希望我作为第三方，又是知情人，能够居中牵线。你有技术，他有资金。如果合作成功，也是相得益彰？”
　　 “这家公司我接触过。我们三年来的检测报告，他们也都收到过。我们的绕线机是全国独家的，国际上独一无二，是我多年苦心研制的核心技术。他们懂得这个技术含量，但看我们销售上没有流水，他们一直压价，所以谈不下。”他双手捂着脸，埋首许久，最终下了决心，抬起头说，“好吧，你知道我性格的，不到悬崖边上，不能与人共享成果。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如果合作成功，我会继续赞助科幻小说奖，也算没有愧对李老。不管成不成，我都谢谢你，表姐夫，是你警醒了我。”
　　 他抬头直视我，眼睛炯炯发亮。
　　 我无奈摇头，你这种性格好吗？我看不见得。可能我眼光不行，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前途的。也许他有他的道理，但他坚持的，就是正确的方向吗？我知道对这种人来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不碰钉子不收手。有些事情不经历，永远不会懂。人要知道审事度势。我拍遍衣裤口袋掏烟，只掏出一个空烟壳，里边一支烟也没有。看到对面王墨期待的目光，我一把捏扁烟壳，捏了又捏，他的目光也随之暗淡下来。我抑制不住干咳了几声，心里想，真的不能再吸了，最近胸口隐隐有些发闷。得去做个胸部CT平扫，看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