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既往】那年我特别喜欢照相(散文)
一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照相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我的写字台板下压着一张我的百日婴儿照。感觉有点丑陋,我便不爱照相。
2000年,我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特别喜欢照相了。
归结原因,并非我长英俊了,并非我特别上镜了,可能是因为背景和心情吧,那大半年,消费了8个柯达胶卷。
在天安门前,我觉得没有年龄感,“我爱北京天安门”,一直是建国后出生的人的爱国启蒙儿歌。中年的我,那日起大早,在广场等待升旗仪式,之后,我便在金水桥上摆好了姿势,那是一身淡色的格子西服上装,汉白玉扶栏,透着乳白色的润光,五月的风,轻轻地撩起了我的西服一角,很有匆匆而过的样子,一侧的行人也走进了镜头,他们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我成了一个焦点。
孩子和我一起欣赏这幅照片问我,是哪阵风把我吹到了天安门前?
五月的晨风。猎猎的红旗下,晨风温润。那个背景,特别难得,所以看不清面目,我被晨风迷住了眼睛。五月的春风。长安街春风骀荡,行人闲步,春风给我留下了影子,所以我至今还可以握住那缕春风,春风还扑进我的怀,有衣角撩起为证。时代的春风。我一个农家的孩子,被教育部选为骨干教师,进京进修,这在我所在的城市,我是唯一一个。我多么想把这张照片呈给父母看看,选一个澄明的月夜,落座在老屋的炕头,摆好那张炕桌,擦拭几遍,不能让父母一睹儿子的眼光失望,我会捕捉父母此时的眼神,看他们眸子里流出的是什么,惊讶,羡慕,自豪?他们的眼睛一定模糊,泪水会充盈着眼圈,我不想为他们拭去泪花,他们一生也没有如此幸福过。
我的父母,曾为生活奔波,走了很远,到过朝鲜谋生,但那时的北京,是他们不敢想去的地方,一个儿子,能够延续父母的脚步,走到最应该去往的地方,可能是最大的愿望。
我懂得,父母根本不会跟我比较他们曾经的照片,因为黑暗里的光是弱弱的,看不到他们的精彩背景。我希望他们不断地絮叨着,问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他们,那桥叫金水桥,那门就是天安门,那楼是城楼,曾经站过伟人,那飞檐斗角,是祖国腾飞的翅膀。我是诗意的,父母肯定沉醉。我会告诉父母,14亿人,我是多么幸运的一个,你们的儿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个。
如果父母还活着的话,这样的时光不会被剪掉一角,我要准备怎样的叙事草稿啊。
二
我奔往地坛,绕地坛三匝,完全是因为史铁生的那篇散文《我与地坛》,我不能挡住地坛,我把地坛当作一个历史人物,站在他的一侧与之合影。
我喜欢地坛额头的“祈年殿”的鎏金大字。多么光鲜,等于是一种对天地的表态,宣言,我喜欢默默地对视,心中默念着我的愿望。祈,一种虔诚的态度,就像佛徒面对“大雄宝殿”,我不一定跪拜,但一定会在心底膜拜,当然这多半是因为史铁生的那篇文章,他是自转着轮椅来朝拜的,他说是来玩,我不信。他也在这里留下一张照片,但不是地坛前,他“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后来他去寻那个地方,老柏树“已经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他说,幸亏自己收藏了那时,就像邮票,可以用于寄信,也可以收藏,这些,都无法变成他的语言,一旦变成可以叙述的东西,就失去了意义。
他说,上帝的苦心安排是对的。不能行走的生命,也要承认上帝的安排,一股苦涩的口感,并非阅读而来,地坛古园里,弥漫着一种沧桑而孤寂的氛围。
我对地坛的理解,因为史铁生便多了一份沉重的意蕴,祈天祈地祈年祈人间少一点苦难吧。所以,我站在地坛前,默默地以意念将古园按照史铁生的描述,做了碎片回忆,我不敢目视他笔下的剥蚀了的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的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的一段段高墙和散落了的玉砌雕栏,祭坛四周愈见苍幽的老柏树,茂盛得自在坦荡的野草荒藤……
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年一个学生(小儿麻痹症),一瘸一拐地走进我的办公室,要求一个公道,为什么考高中的表格不能填写“健康”两个字,我说,可能是课间跑操,你……
我明白,这个省略号后面的东西很残酷。
皇帝祈年,祈祷风调雨顺,先农保耕,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社稷长存。
我也祈年,但愿像史铁生一样的人,也在祈年殿前得到福佑。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地坛。那张照片,我已经缩小到一个点,完全是给地坛留影,这是我告诉朋友摄影取景的原则。
我特别怀念那篇文章给我的感觉。史铁生说,有人在园中优雅地穿过,母亲在园中呼着寻儿的温声,几篇落叶飘然于他的轮椅……都令他无比开心,脾气再坏,只要轮椅载着他在古园里,一切都安静下来。
十年后的史铁生,终于也沉寂在地坛古园里,永远地安静了。
我把所有对地坛的怀念,都寄存在那张没有一个字的照片中,对于专业摄影家来说,这张照片是要作废的,而对于我,则可以叩开我的心扉,是写满我的怜悯之情的一页经文。
多少年了,我又觉得那时的照相取景,是粗糙的,这些年再没有去过,那时,也应该留下一个背影才对,轻轻地退着离开地坛,离开史铁生笔下的那些苍幽的风景,给一个总是在此祭奠自己生命的人一个告别。珍贵的记忆,有价值的镜头,是不容易捕捉的,能够存于个人的相册的少之又少,只能随时光沉淀,我幸运的是还可以重温那段光景的滋味。
照片,是光与影的瞬间定格存在,但我理解的“光”,并非完全是光线光圈,而是一种时光深处的东西,我不能把四百年的地坛历史放进光圈,但我可以洗出照片上的某些时光影像,这也是我在北京爱上照相的理由。
三
我也想到了北京的痛苦,就像谁无端地朝着祥子拉的人力车猛踢一脚。北京痛苦的伤疤,放在了圆明园,放在了卢沟桥。如果说外寇妒忌中华名园,那“卢沟晓月”惹了谁的眼?
必须和“卢沟晓月”合个影。在京研修,前几天刚刚听了北大文学教授钱理群先生关于现代文学的讲座,让我们读读王统照。我急切地读了他的《卢沟晓月》,他说,“万古长存的‘晓月’也必定对你惨笑,对你冷觑,不是昔日的温柔,幽丽……”因为这座桥承载着近代的耻辱和英勇,我无法用一种表情来摄影留念,只能选一处桥栏,表示我在抚摸昨日的痛。
那日,阳光璀璨,似乎太阳并不记得曾经,根本也未让晓月跟我打个照面。我不敢在镌刻着“宛平城”的桥头留影,弹痕依旧在,伤疤还清晰。我不敢一一检视这座桥上的弹痕炮印,更不敢抚摸那些姿容祥和的石狮子,生怕狮子一声吼,因为它们曾经在炮火里颤栗,不能再有丝毫的动静去打扰。
我从桥的一端往另一端步去,痛苦已经不属于我这一代人,但沉重却是挂在脚步上的铅坨。
我不知那些匍匐在桥面的石头从何采来,已经变得凸凹不平,坑坑洼洼,石头上带着隐约的粉色,仿佛是永定河的水翻上来,一波一波地在桥上推进,荡漾,将我的思绪推向很远……
据历史可知,这座桥始建于北宋,经过金元时期乃成。曾列京城八大胜景之一,这是初入京城的孔道,旅人无不在桥感喟,官旅商贾,以晨出京渡。归者有夕照,出者见晓月,喜忧欣戚,此桥承载无数。我站在桥上,未见下弦钩月,却闻到一股硝烟,曾经的7月7日,那弯晓月怎不溢血,岂是挹几瓢永定河水可以冲淡的!
我端坐于桥面光滑的石板,面不敢带一丝笑意,只想做一个沧桑风景的信徒,表达出我对这座桥承受的苦难的哀悼。我所席地的石板,他日晓月也来照,晓月会懂得一个悲怆的人的感情,说什么“秦时明月汉时关”,多么遥远的时空变幻,我们早已觉得没有了沧海桑田的轮序荒蛮,有的只是一个短距离的时间节点,而此时,日寇的嘈杂铁蹄,破晨宁静的炮声,仿佛就在眼前。照片洗出,我在背面题上了“卢沟一石,晓月无影”。
我想抱石闻血腥,我想面贴顽石听冲锋。
从卢沟桥转身,我去往两处寺庙观光。我是觉得,唯有这个时代,我可以在谋生学习之外去获得一些禅意。
在潭柘寺,我与“宝锅”合影。在灵光寺面前留影。
据说,宝锅“漏沙不漏米”,我想揽胜京城米脂般的风景。我想只借“灵光”两个字,踏景观物,灵感突现。
这一年,我特别喜欢照相,只因在京城。他日,我再进京,我会按照这些照片留下的时光影像,去重温走过照过相的地方。有人说,旅游,去过的地方不能再去,会兴味索然。我觉得未必,我三次走进昆山周庄水乡的怀抱,依然还有再去的冲动。
往事,旧照,就像一坛老酒,解封了不打紧,每一次品都是不一样的口感,或辣口,或苦涩,或甘醇,我喜欢品出我所认识的北京的时光层次。
时光崭新,我却老了。我还是喜欢这种新老的对比,想站在天安门前,留下一个老者的再爱。想在地坛前双手相合,再拜祈年。想起个大早,踏上卢沟桥,争看那“卢沟晓月”,补上我的这个遗憾。
但愿北京日新月异,让我不识旧面目,但留一个旅人的旧情怀。
让我再一次喜欢上照相吧,留下一些精彩时光的影像。记忆,需要影像佐证,影像需要记忆添加细节。喜欢照片了,我可以从中找到曾经的我。我更相信,那些被照片记录并定格的感情,是可以持久保存的。
朱自清笔下的“背影”很高大,我的那些照片上的背景很丰富,目视照片,就像回到了2000年的北京,折回到一段历史中。
就像看看我的百日照,不仅仅是证明了老,还让我捕捉并拥有了漫长时光的暖。在北京的日子,照片留住了我的思念。
2024年3月1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