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记响亮的耳光！（散文）
　　 张凤英
　　
　　 一
　　 大学毕业三年后，我被分配在一家央企计划调度处工作。为了熟悉生产经营过程，处长安排我下基层实习。这期间我遇到一件非常难忘的事情，至今记忆犹新。
　　 我第一个实习的基层单位是实验室，这个实验室是全厂的试验车间，所有的产品都要经过这里批量生产，然后才到大涂布车间放大量生产，这里的主任叫孙扶舜，他是高我两届的大学毕业生，但是他比我关系硬，舅舅是主管人事的副厂长，因为有舅舅的关照，孙扶舜年纪轻轻就成了实验室主任。那天舅舅给孙扶舜打电话，说：“介绍一个人到你那里工作，你可要好好关照啊。”孙扶舜问：“什么人？您都这么重视，亲自打电话来？”舅舅说：“他叫刘志刚，是刘强的儿子，刘强可是咱们的劳动模范啊。”
　　 刘强，孙扶舜愣住了，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刘强那恼怒的面孔，还有多年前那响亮的耳光。舅舅叹了口气说：“刘强真是可怜，前年车间出设备事故，为了挽救工友的生命，他右手残疾了。截肢了。”
　　 孙扶舜吃了一惊，啊，当初他的诅咒，竟然应验了。孙扶舜感觉对刘强有愧啊。他心事重重地说：“好的，放心吧，舅舅，我会照顾他的。”
　　 那天下班前，孙扶舜给我讲了他跟刘强师傅的恩恩怨怨。我听得意犹未尽又欲罢不能，我想弄清楚谁是谁非。
　　 第二天，刘志刚来报到了，他一米八的个头腰板挺直，满脸阳光帅气。通过聊天，我和孙扶舜了解到，刘志刚从小没有母亲，是刘强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真不容易啊！现在他父亲又失去了右手，刘志刚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好拜托父亲所在工厂的老领导，也就是孙扶舜的舅舅，帮忙才安排到这家工厂来工作。父亲还不知道这事情呢！目前父亲不能工作了，只好在家里做饭、养花。孙扶舜想：“这小子，还知道托关系找工作，看来比他爸爸活泛！”
　　 孙扶舜带着刘志刚来到仓库，向仓库的师傅介绍了刘志刚是刘强的儿子，他们都很客气。都是同行业各个工厂调进来支援建设的，互相之间都认识，何况刘强是有名的“犟驴”，搞材料的，都听说过他。
　　 不久，刘志刚也像孙扶舜当年一样收了人家的红包，这件事是按照供销单位的潜规则办的，取样人员只要收了供货单位的红包，材料检验就一定会合格。孙扶舜对此是心知肚明的，但是他装作不知道。我是新来的，又是下基层实习的，初来乍到不明白其中的奥秘。
　　 几天后，刘志刚来到孙扶舜办公室，他身后跟着刘强师傅。刘强师傅的右胳膊袖子是空的，孙扶舜看着十分刺眼。刘强的双鬓都已经斑白了，显得十分苍老，孙扶舜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儿，我则不明就里。
　　 刘志刚拿出一封辞职信和一个红包，放在孙扶舜的办公桌上。孙扶舜大吃一惊：“你，这是干什么？”刘志刚说：“主任，对不起，我不该收人家的红包，这是我的辞职信，我也不应该托你舅舅的关系，进了我们央企大公司。”我也感觉非常吃惊，哪有这样的傻瓜，进了央企还有自己辞职的？
　　 孙扶舜表现出很宽容地样子，说“你收了红包，退回去就行了，不用主动辞职，工作可以继续干，只要以后好好工作就行了。”
　　 这时候，刘强对刘志刚吼道：“刘志刚，你过来！”刘志刚乖乖地走了过去。
　　 刘强扬起左手，“啪！”他狠狠地给了刘志刚一记耳光。
　　 孙扶舜大吃一惊：“刘强师傅，十年了，你的脾气怎么一点儿也没变啊？”
　　 刘强师傅冷静地对孙扶舜说：“十年前，我打了你一记耳光，算是白打了。这一回，我打了自己儿子一记耳光，他要是不听话，我把这只好手也剁掉算了！”
　　 刘志刚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父亲面前，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爸，爸，我错了，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再也不敢徇私舞弊了！我辞职，自己去好好复习功课，努力考上研究生，博士毕业后好好找一份工作，老老实实地干下去，绝不能叫爸爸伤心失望！”
　　 孙扶舜的脸上火辣辣的，要是地上有条缝，他一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二
　　 孙扶舜给我讲过，十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是大学生的毕业季，也是他们找工作的季节。孙扶舜从北京化工学院毕业后，由于舅舅的关系，被安排在化工厂做材料检验工作，许多进厂的化工原材料都要经过他检验质量，合格的原材料，才能入库。否则不能验收入库，需要做退货处理。这个工作权力大，责任大，关系到工厂的产品质量。
　　 当时质量检验小组的组长是刘强师傅，那时他四十多岁，高级工程师，山东人，一米八五的高个子，有一双老鹰一样的眼睛，性格耿直，说话爽朗，典型的山东大汉。这天，刘强派孙扶舜去检验硝酸银的质量。硝酸银是贵重的原材料，关系到工厂主要产品的质量。材料组的老曹像看见了几百年没见面的亲人一样，对孙扶舜问寒问暖，还顺手交给了孙扶舜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用说里面是现金。孙扶舜犹豫了短短几秒钟，老曹悄悄地伏在他耳朵上说：“你第一次来取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小小意思，请一定收下”。孙扶舜刚毕业不久，手头缺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那个信封。
　　 刘强接过孙扶舜拿回的样品，马上安排检验，检验结果是合格。三天后，刘强师傅满脸沉重地从车间回来，对孙扶舜说：“今天我去老曹那个仓库看了，感觉硝酸银有猫腻。”
　　 孙扶舜心里一慌，问：“什么问题？”刘强没有作声，自己去重新取样，做了实验。一小时之后，刘强师傅回来了，严肃地问孙扶舜：“你是怎么取样的？”
　　 孙扶舜假装无知地说：“是从一个包装里面取了三份样品的呀。”刘强师傅说：“上班第一天，我就告诉你，应该从三个不同的包装袋里取样化验，你是怎么回事？是明知故犯？还是记性不好？”
　　 刘强师傅很生气，严厉地说：“孙扶舜，你，赶快去，给老子把化工原材料取样的方法规定抄写一百遍！”
　　 老子？从来没有人在孙扶舜面前自称是老子，孙扶舜是谁啊，他的舅舅是工厂的副厂长，人们都是对他客客气气的，那里容得下刘强这样盛气凌人！
　　 孙扶舜摔门走了。
　　 刘强大声喊：“孙扶舜，你给我滚回来！”
　　 这一声大喊，很有震撼力，孙扶舜站住了。刘强师傅大声训斥道：“你知道给工厂造成多大损失吗？整整一批次的产品全部报废了，一批是20卷，每卷长320米，宽1米18，每平方米1400元，你算算，这要是成品值多少钱？全部成了废品！都是因为你……要让你赔偿，你赔得起吗？更别说这次进货量那样多，如果全部用于生产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孙扶舜气得昏了头：“你说什么？叫我赔偿？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算老几？你有什么权利叫我赔偿？”
　　 刘强师傅气得扬起了手，说：“说这种混账话，我恨不得……”
　　 孙扶舜仗着舅舅是副厂长，冷笑两声，仰着头，把脸送到刘强的面前，吼道：“你想打我？你打呀！量你没这个狗胆！”
　　 “啪！”孙扶舜的话还没落地，刘强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孙扶舜的脸上，“我就是要打你，替你舅舅教训你！我们这里是央企，容不得半点徇私舞弊、不负责任！”刘强师傅吼道。
　　 孙扶舜哭着跑出去了。他犹豫再三，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舅舅。舅舅的为人他是知道的，损失了工厂那么多产品，只为自己得到那么一点儿微薄的贿赂，舅舅要知道了，那还不止这一记耳光呢。
　　 第二天，孙扶舜找了个理由调动去了分厂，临走的时候，孙扶舜想向刘强师傅道歉。刘强师傅指着自己的右手说：“无论你走到哪里，让我知道你还是这样对待工作，那我就不是用它打你那么简单了！”
　　 孙扶舜气的浑身发抖，说：“姓刘的，你记住，你打我的那只手，会遭报应的！一定会！”孙扶舜说完，一摔门，走了。他真没有想到，自己是来道歉的，反而遭到刘强师傅如此蛮狠的……更叫他后悔莫及的是刘强的右手因为他的诅咒真的遭到报应。
　　
　　 三
　　 时光荏苒，眨眼间我在工厂干了十五个年头，孙扶舜也当了主管销售的副经理，我也走上了“总统（总统计师）”的工作岗位，这时候公司改制成股份公司了。一天下午，他代表公司参加全国行业协会召开的订货会议。在会议上他偶然遇见了刘志刚，刘志刚当年考上了研究生，后来又读了博士，现在已经是国家工信部的一个副处长，专门负责沟通供产销的关系。这次会议主要就是由工信部牵头，沟通国内化工公司与国外大公司之间的产销关系的。对于国内公司是难得的出口机会。孙扶舜想把自己公司的产品销售给外国客户，对方可是欧盟最大的股份有限公司。孙扶舜想通过工信部来牵头与对方公司沟通一下，这样就可以将自己公司不太好的产品卖出去了。他找了刘志刚，说明了来意。当然他没有明显表示自己公司的产品存在质量问题，这一点他还是很谨慎的。
　　 刘志刚断然回绝了他。要他通过公平竞争，通过展示自己公司产品的质量，并且提供样品给客户使用，这样才能签订正式的供货合同。孙扶舜说：“刘处，我们是熟人，又是老乡，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刘志刚严肃地说：“我不记得你是什么老熟人，更不记得和你是什么老乡。我只记得，我爸爸当年打了你一记耳光，也打了我一记耳光，两记耳光都是一个目的，保证产品的质量，决不能徇私舞弊。我记住了这个耳光，重新设计了我的人生，而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大的改变。目前我们央企的产品都是要出口欧盟等国家的，产品质量不合格，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声誉，国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我一定会像爸爸当年一样严格把关，觉不允许一平方米废品走出国门！”
　　 孙扶舜突然发现，眼前的刘志刚长大了，他也是一米八五的个头，也有一双老鹰一样的眼睛，说话的口气和当年的刘强师傅一模一样，耿直，爽朗……
　　 那一年，我离开那家央企，走上了高校讲台，开始了新的事业，但是我没有忘记那两记耳光，我将其作为警示我犯错误的警钟，多次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解大国工匠式的管理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