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常各庄旧事(散文)
一
我们常各庄村庄不大,“常”姓是最大的家族,其他张王李赵等姓氏,都比不上常姓人多。村里最小的姓氏是“黄”姓,只有一户人家。确切地说,黄姓人家只有一口人,全村只有一个人姓黄。据说,黄姓曾是我们村的大姓,刚立村的时候就有了。后来黄姓人家搬走的搬走,绝户的绝户,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名叫“黄由”。别笑,的确是和小动物“黄鼬”同音。也不知道是真实姓名还是外号,反正户口本上登记的姓名就是黄由。
黄由家境贫寒,年轻时候父母双亡,剩他一个人给财主家扛活。他是个好庄稼把式,耕种锄耪样样出色。因为他能干,本村一家姓常的财主就抓住了不撒手,年年雇他给扛活。
黄由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自然也就没有那些家庭琐事。他吃住都在财主家,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坐在场院里“唱戏”。那时候还没有“评剧”之说,唱的都是东北流传过来的“大口落子”,什么“小寡妇哭坟”“傻柱子接媳妇”等等。他拉着一把破二胡,一会唱男一会装女,听的人都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常姓财主家的儿子们都在城市里混事由,家里只剩一个老丫头,和黄由年龄相仿。旧社会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那是真正有钱的大户人家。常家一个土财主,老丫头虽说不用下地干活儿,家里的活儿却要帮着干。除去家务事,庄稼收上来以后,剥玉米、打场等也要帮忙。这样,每天与黄由打头碰脸,和一家人一样。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黄由年轻时是个俊小伙儿,细高的身材,长方脸,又念过几天私塾,说话时不时会蹦出几句“拽文”的词,都是他看唱本学来的。
每天晚上他在场院里唱戏,老丫头坐在屋里听,听着听着,她心里产生了“弦外之音”。老丫头想要嫁给黄由。老丫头是否对黄由表白过不得而知,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丫头的想法不知怎么让全村人知道了。黄由家里没有一垄土地,住着三间破土房,常姓财主岂能看得上这样的人家?若是没有儿子,尚可把黄由招为“赘婿”,可人家还有好几个儿子在外面混事,岂能再招个上门女婿。
常姓财主见老丫头想嫁给黄由,怕发生别的麻烦,赶紧把黄由辞退了,又托媒人给老丫头找门当户对的人家。谁知道老丫头性情刚烈,她见嫁给黄由不成,全村又都知道了这件事,竟然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小命,常姓财主落了个“赔了闺女又折兵”。
二
土改了,常家和黄由的地位翻了个。黄由是响当当的贫雇农,常家夫妇却成了地主分子。常家的几个儿子有的当上国家干部,有的在大学里教书,怕爹妈的臭味沾染上自己,都和父母断了来往。这下轮到常姓财主两口子孤苦伶仃了。
村里时常照顾常姓地主的只有黄由一人。他经常给老两口送米送面,家里有什么重活也是他给干。虽然他已经不是长工,依然像扛活时那样,不过没人再给他工钱。
后来,常家两口子都病倒在床,儿子们没有一个人回来看他们,只有黄由一人端屎端尿地伺候。常家地主临终前躺在炕上长吁短叹,万分后悔没把老丫头嫁给黄由。
最不可理喻的是常家地主两口子去世以后。两口子死了,常姓族人通知他城里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人回来。族人们就商议,用破蓆一卷,刨个坑埋了完事。黄由却阻止了常家族人。他自掏腰包买来棺材,虽然没有大操大办,当地办丧事的“老例”却一样也没少。出殡的时候,黄由披麻戴孝,亲自拿着“招魂幡”。“招魂幡”可不是随便拿的。按照传统,招魂幡必须由长子来拿,长子不在由长孙来拿,只有长子长孙都不在了才能由次子来拿。那些没有儿子的人家,出殡时只好把招魂幡放到棺材盖上。人们会叹息:“连个打幡的人都没有,自己顶着出殡。”
外姓人给打幡,从来没人听说过。别的不说,给人打幡者的族人们就会出来阻拦,咱们家族又没死人,凭什么你给外姓人打幡?好在黄姓只有黄由一人,也就没人阻拦。
黄由的做法引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同情他的人说他不忘情义,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那些进步的人说他阶级路线不清,一个贫农去给老地主打幡。好在当时阶级斗争的弦还不十分紧,也就没人去追究他。
新中国成立以后,有人给黄由介绍过对象,他都拒绝了,到死他都是光棍一条。
三
五八年高举三面红旗,开始了“大跃进”。三面红旗之一就是成立了“人民公社”。刚成立公社的时候,公社规模非常大,全县就是一个大公社。公社太大不好管理,下面分成很多“管理区”。管理区就是现在乡、镇的雏形,后来的乡镇基本上是在管理区的范围内转变而来。管理区的职能和现在的乡镇大不一样,那时候的管理区长和后来的生产队长一样,每天要分派农活。给每个人去分派农活办不到,是给村里分派。比如,该播种玉米了,给各村下达任务,限三天把玉米播种完。该锄玉米了,限五天把第一遍玉米锄完。村干部每天要去管理区汇报进度,管理区根据进度奖惩。没有物质奖惩,奖惩的办法是“插旗”。最先完成任务的插红旗,其次的是粉旗、紫旗、绿旗、蓝旗……倒数第二的插白旗,最后一名插黑旗。当时有一句口号,叫作“拔白旗”。为什么不拔最后的黑旗呢?对不起,您是等外品,连拔都没人去拔了。
这个奖惩办法看上去很好,实际上管理区的干部都是官僚作风,他们只管安排农活,却不管每个村的人均土地多少。常各庄解放前是有名的富裕村,人均土地在全管理区最多,黑旗自然永远插在常各庄。曾经有个笑话,黄由找到村长,说今年某块田地出苗不全,村长尅了他一句:“净说废话,让你耪的是地,你管出苗全不全干什么!”
整天黑旗插在村头,村干部们的脸面实在是过不去。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完不成管理区的任务,就放弃土地,土地少了进度自然就上去了。于是,老祖宗们经过千辛万苦开垦出来的土地就被放弃了。开垦艰难放弃容易,不长时间,被放弃的土地就成了长满芦苇野草的荒原,土地又回到了原始状态。
四
这种现象黄由看不下去了。
他和村里人讲怪话:“土地是庄稼人扎根的地方,没了土地,你把根扎在哪里?掐几朵花插在水瓶里,开始还挺新鲜的,用不了几天就会干枯。庄稼人没了土地,还不是和花瓶里的花一样?”
唠叨来唠叨去,他的话没人认真去听。这时候,他我行我素的脾气又上来了。他做出了全国也没几个人敢做出的决定——退社!
退社?土地已经全部归村里所有,退社谁会把土地退给你?你自己闹退社,正好少分你一份口粮。
其实黄由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他早就看出了生存的路数。退社之后,他去开垦那些撂荒的土地。开始时他挨着村里的土地开荒,等到收割的时候,村里把他种的庄稼一并收走了。他自有办法。再次开荒种地,他远离村里的耕地,在荒原中孤零零种一片庄稼,百十棵玉米或者百十棵高粱。而且他不止开垦一片土地,这里种一片,远离这片再种上一片。不知他从哪里买来一头小毛驴,修好了一辆没人用的破铁轴车。锄地时锄下来的野草都收集到车上,拉回家里喂驴。
小时候,我们几个孩子去荒原上“开仗”,遇到黄由干活,嘴欠的孩子老远就喊他:“黄由,黄由!”如果他问有什么事,孩子们就会说:“没喊你,我们喊钻进洞里的黄鼬。”黄由不着急不生气,嘴里说出一句古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或者“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我们听不懂他是在骂我们,还是嘻嘻哈哈地往前凑。
我们凑到黄由跟前是想听他唱戏。耪地累了,他会坐在破车上,拉起二胡唱戏。那些大口落子的腔调至今在我耳边回旋。
记得黄由不管冬天夏天,总是穿一身补丁摞补丁的长袍,夏天穿单袍,冬天穿棉袍,下地干活也是如此穿戴。那时候我好奇心大,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总穿袍子,他说:“宽袍大袖乃孺子之风,只有小力巴才会短打扮。”看来他总想往文明人身上靠拢。
黄由自种自吃,一个人不会缺了粮食。村里办起了食堂,大家都去食堂吃饭,当然不会有黄由的份。食堂刚开始办得还不错,让大家放开肚皮吃,然而没过几个月就现出了原形,食堂吃饭有了定量。定量逐渐减少,到了五九年的时候,每人每天二两粮食。不是现在的二两,当时还是用十六两一斤的秤,是二小两。二小两的粮食如何让人活下去?只好掺上“瓜菜代”。我记得当时掺进窝头最多的是一种叫作“水蓬秸”的野草,学名叫作“蓼草”。蒸出的窝头棕红色,每顿一个小窝头,品不出什么滋味,三口两口就吞进肚子里。
黄由又开始讲他的怪话:“土地是庄稼人扎根的地方,庄稼人把根扎在土地上,就永远有口饭吃。现在土地都不想要了,飘在空中,老天爷会赏给你饽饽吃?”他把净面饽饽(净面就是没掺任何野菜野草)拴起来吊在自家门槛上,让大家看看他每天吃的是什么。头天吊上饽饽,经过一夜就被人拿走了,第二天他接着吊上饽饽。现在想来,黄由也许不完全是为了显摆,也算是对乡亲们的一种救济吧。
当年我也偷过黄由的饽饽。
五
一九六六年,轰轰烈烈开始了。黄由出身贫农,虽然没有入社搞单干,在村里他不招谁不惹谁,大家习惯了,没人注意他。他依然一个人过着自耕农的生活。
七十年代初期,运动进入“斗批改”阶段,各村都进驻了工作组。带队的工作组组长是干部,组员都是从各村抽调,你村的派到我村,我村的去你们村。工作组进村后都想搞出点成绩。那时候阶级敌人四类分子被斗得抬不起头来,都成了“死老虎”。要想出成绩,就要另辟课题。来到常各庄的工作组寻找课题时,发现了黄由这个单干户,他们认为,如果把他动员入社,岂不是天大的成绩?于是,他们轮番找到黄由家里做工作让他入社。当时黄由已经七十多岁,还是住着原来的三间破土房。工作组找到他家里,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然而任凭你如何劝讲,黄由就是不答应,后来干脆你说你的,我不再言语,让你干磨嘴皮子。
有一天,轮到一个女工作组去做工作。女工作组坐在炕上滔滔不绝地说话,黄由只是抽他的旱烟袋,他还谦让那个工作组:“你来抽一袋吗?烟叶是自己种的,不黑灰不打火。”女工作组数说了半天,黄由再也没有理她。天快黑了,黄由忽然犯了讲怪话的毛病:“丫头,你出嫁了吗?”
“还没有。”
“还没出嫁就这样能摆话,把肚子摆话大了怎么办?”
他的这句怪话捅了马蜂窝,女工作组“哇”地一声大哭,跑出门去汇报。这下工作组找到了由头,马上把黄由耍流氓的事上报,并且开始整他的材料。
整材料时,把他以前为老地主养老送终,为老地主披麻戴孝、打招魂幡的事都抖搂出来。最后把他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大流氓”,报上级批准逮捕。
逮捕黄由那天举行了万人大会,在台上先让他“坐飞机”,然后把他五花大绑。黄由脸上没有一点害怕的颜色,似乎还笑了几次,如果有胡琴,没准他还想唱上两口。
黄由被判了九年徒刑,还没等他出狱,就死在里面。后来平反冤假错案,按说黄由的案件也应当平反,他没有后人,他的事没人过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六
黄由死在监狱,运回家里后被埋葬在乱葬岗。不知是故意还是凑巧,正好把他埋在常家老丫头的坟旁边。每到清明,村里的好心人去给无主的野坟填土,填来填去,两座坟竟然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座。大家说,生前他们不能如愿,死了终于能够在一起了。
华北一带受满族萨满教影响,有动物崇拜的传统。崇拜的动物有“狐、黄、白、柳、灰”。“狐”是狐狸;“黄”是黄鼬黄鼠狼;“白”是刺猬;“柳”是蛇;“灰”是老鼠。这几种动物中,传说黄鼬的法力最大,经常会“迷人”(“迷”在这里读四声)。
被“迷”的人以中老年妇女居多。被“迷”的人神神叨叨,满嘴胡言乱语。用现代医学解释,所谓被“迷”就是短时间的“癔病”发作。治疗这种病的有效疗法是“暗示治疗”。农村人不懂这些,都以为是被“黄鼬迷住了”,赶紧偷偷去请跳大神的。跳大神的来了以后,一阵乱跳乱舞,装模作样请来“神仙下凡捉妖”。还别说,很多病人就这样被治好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暗示疗法。
后来我们村如果有人被“迷”住了,不用去请跳大神的,家里人只要去黄由的坟前烧香磕头,回来对病人说:“我们已经给黄老爷上香了,你(指迷人的黄鼬)赶快走吧。”说也奇怪,病人很快就清醒过来。
老人们说,黄由把根扎在这块土地上,魂也不会离开,他会永远守护着这块热土。
现在村里的土地都承包给种田大户,完全使用机械播种收割,田野上轻易见不到零散的农人。那些八九十岁的老年人聚在村头聊天,看着田野里奔忙的拖拉机,有时候就会提起黄由:“如果放到现在,黄由一定是种田大户,他也会开着拖拉机奔跑在土地上……”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