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灯光正一盏盏灭去，一扇扇窗户从黄开始变黑，渐渐笼罩在星月下的那无尽的黑暗里。而在一扇扇黑色的眼睛里，一栋楼的窗户的灯光却悄悄亮着，那盏灯光总是灭得比别人家的晚，仿佛在诉说心事。从月亮的角度透过窗户的圆顶灯下，一个男子正坐在大厅里的一张沙华上局促不安。他一会儿朝着电视机的画面板板正正坐着，一会儿侧着向阳台，将脚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半倚着身子。可无论他换成哪种姿势，也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又会换成另一种姿势。
　　 今天的夜晚特别难熬，沙华上的男子就是华胥。他蜷缩着身子将那一百多斤的腐肉扭曲成一个弓字型，右手则放在脸颊那靠近嘴角边的一坨肉上，用力地捂着。
　　 这种现象华胥已经坚持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而睡不着觉。他好想好好地睡一晚，缓解白天工作上带来的身心疲惫。他太累了，工作的压力以及生活的磨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段时间华胥胃口很不好，以前胃口好的时候，他每天能吃许多饭，能将三大碗干个底朝天。可最近他总是吃不了多少，更确切地说，他是不敢吃太多，吃多了牙疼。想想以前，华胥最喜欢吃瘦肉了，喜欢瘦肉那特殊的筋道，嚼得有劲，吃起来口齿生香。但瘦肉有一个特点，喜欢往牙齿缝里钻，喜欢给微生物提供些营养。
　　 华胥有一个特别的习惯，喜欢吃完饭后用牙签往牙齿缝里捣鼓，想把那些碎肉从牙缝里通通挑出来。他不想肥了那些寄宿在他口腔里的生命，这些生命跟他没有任何亲戚关系，他不想管它们死活，他甚至想消灭掉它们。牙签都很尖，有时候难免会刺到牙龈，伤害到里边的毛细血管。但为了牙齿的酸爽，华胥也顾不得那么多，将牙齿缝越捅越大，形成了许多缝隙。久而久之，缝隙越捅越大，碎肉也夹得越来越多，搞得华胥一天不剔牙就浑身难受。
　　 最近一段时间里，华胥发现了一个秘密，在一颗磨牙的侧方位出现了一个小洞。小洞紧挨着牙龈，是牙签经常能够得着的地方。刚开始华胥并不觉得这个小洞有什么影响，他该吃的吃，该喝的喝，百无禁忌。无论多酸多辣的食物，到了他的嘴巴里就变成了舌尖的美味。可在有一天，华胥感觉到牙齿开始痛了，这种痛会伴随着整个脸颊都跟着牵扯。他以为是碎肉塞到牙齿跟牙龈的缝隙里，于是用牙签想把它们挑出来。刚开始这种方法还能暂时缓解不吃东西时的疼痛，可是随着继续吃东西时，那疼痛又如影随形，像甩不掉的苍蝇一样粘着他。对于一个美食爱好者来说，最难受的是吃东西时被疼痛烦恼，这样一餐美食也就吃得索然无味。
　　 牙齿上的烦恼像一把镰刀一样在收割着华胥的生命，让他吃什么东西都没有味口。他不敢用疼痛的那一边咬东西，每次咀嚼都是用另一边进行着。然而即便如此小心，那香喷喷的瘦肉总能分出一小丢丢往那小洞里奔袭而去，像攻城掠地的敌军一样不折手段地攻占着他的城池。每次吃饭华胥总是不欢而散，迅速跑进卫生间里求助清水援军驱赶那可恶的敌军，想把它们赶尽杀绝，还一片口腔的安宁。然而无论华胥如何驱赶，那些碎肉好像生了根似的，牢牢地抱着牙根不肯松手，就像附骨之疽一样，生在了上边。
　　 华胥瘦了，这种拉锯战的生存只能让他有选择性地进食。他有想去看牙医，想彻底解决掉这个烦恼他许久的问题。他在思考，犹豫不决，毕竟这是要大出血。而在看牙医的认知上，华胥一直以为看牙少则要花几千块，多则要好几万，他舍不得钱，他想留着钱娶媳妇盖新房子。就这样，华胥每天和牙疼对峙着，用他强大的意志力抵抗着，他想看看到底是谁先倒下。
　　 华胥是农村来的，他生在一片十万大山的山坡坡上，他们家每天都是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山里交通不便，连最近的城镇都要步行三十里地，要穿过一座座大山，越过一条条小河，才能有汽车坐。山里也没什么收入，种的一点粮食，养的几只鸡鸭也只能勉强够一家人果腹，就别提其它什么收入了。为了给家里带来额外的收入，华胥刚满十八岁就外出打工了。随着工资一个月一个月地发放，华胥家也有了一点变化，家里老旧的四方电视机也换成了大屏幕的彩色LED液晶屏幕。不仅如此，华胥的父母也都用上了智能手机，不再用那老旧的按键机别在裤腰带上了。生活变好让华胥看到了希望，他想多挣点钱，在村里盖一栋新房子，娶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华胥的愿望还没有实现，他在努力着，像一头牛一样拼命地在地里拉着犁耙，似乎要把整个山都翻过来。然而华胥没有翻遍任何一座山，牙疼就来了。
　　 华胥生活很节俭，租了间十多平米的房子，每天在这里做饭、生活、睡觉。他除了在工地上晒着太阳干活，就是回到这小小的房间里一待就是一晚上。他也不出去玩，偶尔出去也只是为了买点生活用品，或者添置一身衣裳。他最费的是鞋子，一年要买很多双，那种解放鞋最容易烂脚后跟了。
　　 华胥捂着半边脸，和牙疼做着殊死搏斗。他深皱着眉头，想用那苍白的脸挤出一点红润，可是那脸却像不听话的颜料一样开始泛着玉的青。都说牙疼不是病，痛起来要人命。华胥也感觉到这牙疼不是一般的疼，它比生割一块肉下来还痛。他买得有止痛药，可是止痛药也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牙痛总是会毫无征兆地从老鼠洞里跑出来，在他湿黏的温床里咬上一口，折磨着他一宿无助地面对这间空旷的房子。最开始时，华胥只是吃东西时塞碎肉进去会牙疼，可现在情况发生了改变，不吃东西时牙根也会莫名的疼痛，那种痛就像千万只蚂蚁在他口中啃咬一样。
　　 尽管很痛，但是华胥还是想坚持。他现在的状况就像城堡里的独苗士兵一样，要面对城墙外那成千上万的敌军。敌军每个人都有明晃晃的尖枪，那尖枪晃着寒光，渗着食人血的邪。华胥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城堡里只剩他一个人端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矛，长矛尖锐的一方正对着那些随时会冲进来的敌军。那矛已经千疮百孔，被一团血肉模糊着，仿佛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战斗。最终华胥还是败了，他屈服在了敌军的淫威之下，全城缴械投降。变成俘虏后的华胥开始在小程序里搜索救命稻草，寻找口腔医院里合适的医生。他要让医生给予敌军沉痛一击，把它们都消灭在城墙外。好在当下的信息很发达，网上什么都有，一搜就能搜出许多口腔医院。华胥点了一家离自己最近的口腔医院门诊部，他像选择老婆一样看着小程序里的每位医生。门诊的医生都很年轻，全是俊男靓女，资料信息都罗列在手机上，像皇帝的后宫一样，只需要翻牌子就可以。既然是要看牙，华胥还是想选一个女医生看，他随手点开了一个美女医生的预约界面，约了这个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半。
　　 从图片上看，一身白大褂的女医生确实长相清秀，是所有人的梦中女神。可图片毕竟是图片，图片和现实有很大差距。现在的美颜相机都很牛逼，一张普通的脸也能在AI人工智能的运算下帮你美成明星模样。就如华胥，他也喜欢臭美，美颜总是开到十级，美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每个人的权利。甚至有许多爱美的人士，不惜花费巨大代价在自己身体上动刀子，按着自己的脸型雕刻出另外一张脸来。为了美，他们愿倾尽所有，不像华胥一样，为了省钱宁愿苦熬一个多月。
　　 尽管图片和现实差距会很大，但是这不影响华胥看牙，他还是怀着美美的心情走进了口腔医院的门诊大厅，看着那豪华的装饰格调。华胥来早了，早了一个多小时。他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便被前台接待安排在大厅里等候。大约过了半小时后，医生总算通知他前去检查。华胥走进检查室，是由两名医生负责，应该是一主一副，一个医生搭配另一个医生干活。两位医生都蒙着脸，戴着一个大大的口罩只剩两只眼睛和眉毛露出来。华胥不知道哪个医生是自己的主治医师，他躺在一张定制的躺椅上任由她们摆布，让自己张口自己就张，像一板案台上的猪肉一样没有任何自由。华胥知道，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医生会带着崭新的武器向敌军发起冲锋，将武装到牙齿的宵小消灭在战场上。
　　 华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努力地搜寻着，他想从医生那亮晶晶的双眼和眉型里找出，在自己头顶上的这张脸是不是自己的主治医生。医生的眉形和眼睛都很漂亮，甚至比图片上还小鸟依人一点。华胥不敢说话，各式各样的医疗器械在自己嘴巴里捣鼓着，还时不时的有水喷出。医生很温柔，像母亲的声音一样，她告诉华胥说如果疼就抬起左手，她会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华胥想说话，可是口腔里的水和器械让他只能“啊啊”地发出模糊的声响。
　　 医生翻看了一遍华胥的口腔也没发现哪颗牙齿出了问题，于是问他是哪颗牙齿疼？华胥指引她说在最里边牙齿侧方位上有一个小洞，要用牙签才能找到。医生给了华胥一个牙线，他接过牙线用尖锐的部分捣鼓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只能大致确定在最里边的第一或第二颗牙齿，毕竟牙线没有牙签好确认。最后医生建议华胥拍个片，于是战场又转移到楼上厚重的铁门里，在医生的指导下站在了一台大型的机器下，口里还被塞上了一根机器里伸出来的感应管。在机器的扫描下，华胥一动不动，像个木偶一样，两眼直视前方，看到机器在自己头部转来转去。扫描很快完成，在牙片的帮助下，医生很快找到了那颗病牙。医生建议上下两颗都要拔，以便上下对称。但也可以先选择拔一颗，下次再拔另一颗。华胥想，既然来都来了，长痛不如短痛，决定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将所有敌军都通通消灭掉。
　　 拔牙费用并不是很高，和传说中的有很大差别。美女医生建议华胥买一张优惠券，这样能节省一部分钱。医生建议把牙齿也洗一下，说牙齿已经被烟枪熏得太黑了，里边还长出了许多牙结石，得清理干净。洗牙也是买的优惠券，这让华胥又省了一点钱，或者说医生又营销了一个项目。医生的体贴服务让华胥很满意，他甚至都想着要是能娶这样的一位小姐姐该有多好！然而这个念头只在华胥脑海里闪了一下就消逝了，他是来这里拔牙的，而不是来谈恋爱的。
　　 拔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需要用上麻药与两把恐怖的锥子和钳子，这样才能将敌军彻底消灭干净。看着这些器械华胥心底有些发毛，他想到了电影里那些血淋淋的镜头，不禁心里紧张起来。看到华胥紧张的神情，医生安慰说，别紧张，拔牙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会觉得你的牙齿在轻轻移动。还真如医生所说，拔牙真的不痛，在麻药的作用下，他感觉牙齿都不是自己的。拔牙很成功，两颗牙花了一个多钟，只是智齿下边对应的那颗健康牙拔起来费了许多力，硬是上锥子又上钳子，反反复复操弄了好久才拔出来。战争很快结束，所有敌军皆已被消灭，两颗牙被医生放到了不锈钢盘里，还让华胥确认了一下她们的战果。看着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华胥如卸重负，浑身轻松了许多。
　　 医生开了两天药给了三颗止痛药，就让华胥回家，预约下个礼拜三再来拆线。回来时华胥听同事说，他拔了一颗牙就花了一千多，而自己拔两颗牙，加上洗牙拍片也才八百多一点，看来不同的医院收费还是有差别。而最让华胥感到欣慰的是美女医生居然帮他省了钱，让他购买优惠券，完全站在了医者仁心的制高点上，成了美丽的白衣天使。
　　 同事说他拔牙疼了半个月，还戏谑华胥说等麻药过效后有他好看的。听同事这样一说，华胥就开始担忧起来，他太害怕疼痛了，那种牙疼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不过好在医生给得有止痛药，华胥二话不说，拿起一杯温开水就将一颗止痛药丢进了嘴中，一口咽下去。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华胥口腔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也不会疼痛，像拔的牙齿不是拔自己的一样。但牙齿没了两颗，口腔里还是有点怪怪的，感觉有一小坨肉被含在牙根处，被上下挤压着。
　　 医生的美丽早已被华胥抛之脑后，他最关心的是自己怎么吃饭，他口腔里还有许多血，害怕食物牵扯到伤口。华胥吐掉嘴中红彤彤的止血棉，又换了一块含进去。他不管了，今天晚上不吃东西，饿到第二天早上再说。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医生来微信了，问华胥情况怎么样，华胥回答没有任何感觉，并拍了照片给医生说口腔里还有血丝。医生说这是正常的，到明天就会好，记得二十四小时之内吃点流食。华胥问八宝粥能吃吗？得到的回复是可以。就这样，华胥打开了一罐八宝粥，侧着嘴巴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让伤口那一边尽量扬高一点，避免食物碰到伤口处。这种吃饭的方式让华胥很憋屈，不能用力咬，还得细嚼慢咽，改了他以往狼吞虎咽的吃相，难受得很。
　　 医生说不能吃辛辣，不能喝酒抽烟。不喝酒可以说得过去，可不吃辣椒和抽烟这两项就难倒他了。作为一个老烟民和一个无辣不欢的华胥来说，他已经中毒很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但医生的话，华胥不敢不听，尤其还是那么美的医生对他的忠告，他更没有理由不得不执行得更彻底一点。没有抽烟的华胥坐立不安，就像失魂落魄的精神病患者一样无精打采。吃饭的时候更是如此，吃东西跟嚼腊一样没有任何味道。这种煎熬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他很想吃辣，很想叼根烟吞云吐雾，缓解心灵的压抑。
　　 拆线如期进行，星期三很快就到，这天又可以见到美女医生了。虽然看不到她的真容，但是那眉宇间传递的信息以及说话的亲和力让华胥很受用。他感觉医生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好听，那种声音暖洋洋地作用在华胥的身体上，让他有说不出的舒服感。华胥没吭声，医生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任由她摆布，自己全力配合着。拆完线，在医生的嘱托下，华胥回了租房的地方。这个月他已经浪费了两天时间，两天时间没有去工地上干活，又白白损失了两天的工钱。
　　 这些天里，医生有定时询问情况。转眼二十多天很快过去，这是华胥和医生约定的时间，这天过后就可以不用忌口了。时间一过，华胥终于可以海吃海喝了，可以继续吞云吐雾，他完全解放了自己。然而正当华胥得意忘形的时候，他又开始失眠了，整个脑子里全是美女医生的身影，是她近距离对自己的那些专注的画面，是她在微信里跟自己聊天时的那份亲切感。他甚至能感觉到牙齿又在开始微微作疼，这种疼痛从心底一直蔓延到脑海里，像瘟疫一样传染了他的身心。
　　 华胥慌了，乱了！难到是牙拔错了？还是还有一颗病牙！这颗病牙长在了脑子里！或者说是长在了心头肉上？华胥不知道，他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