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以来，我居住过形形色色、条件各异的房子。正因为人生离不开房子，我对房子的渴望和追求，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为填饱肚子，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带着家人逃荒到了黑龙江省的安达市。在老乡处刚一落脚，老乡便喃喃自语地说：“这咋整（这怎么办），这咋整。”气氛虽有些尴尬，但毕竟还是在老乡处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父亲找到了一个新住所。这户人家是二十年前来此地落户的山东人。我们老家的居住地与山东地界相邻，习惯上对山东人都以老乡称呼。家主人是年逾花甲的老翁，人们叫他“王大胡子”。因孝顺父母，人们又叫他“王孝子”。当天晚上，因院落里的小房子没来得及打扫，我们一家人便住到了房东一家人的对面炕上。与陌生的老乡家人似的同居一室，其情、其义日月可鉴。
　　 小房子（东北人称作下房）是土木结构的平房，房顶最外表一层用的是不怕风吹雨打的“碱土”。在耀眼阳光的照射下，显示的是一片明晃晃的白。室内除了一处灶台连接的土炕及必备的锅碗瓢盆以外，几乎没什么长物。
　　 冬天的小房子里，因生火做饭和家人呼吸产生的热量，散发于墙壁之上，逐渐形成一层厚厚的、雪白的、亮闪闪的霜冻——与其说这是供人居住的房子，倒不如说是一个面积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的冰窖子。在这个冰窖子似的家，父亲去郊区的菜园子劳动，母亲开始时出去讨饭，后来也参与了集体劳动。家人和睦，吃得饱，邻里间相互帮衬，日子过得也算温馨。在这里，我吃遍了东北黑土地生长的五谷杂粮，品尝了张老伯送来的白菜烩肉，还吃下了我不知名姓的高个子阿姨送来的一碗水饺……
　　 一年后，我们从城市郊区落户到了乡下。在乡下的三年来，我们不仅有了属于自己修建的房子，而且生活条件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冬日里除了室内窗户玻璃结有精美的窗花以外，墙体上再不见了霜冻。东北人有句俗语，叫做“先看锅，后看炕，最后看玻璃亮不亮”。意思是说，灶台上要用光滑的瓷砖铺设，并保持清洁卫生；炕上的被褥要叠放整齐；窗子上的玻璃每天要擦拭的光亮如新。父母亲是生活的有心人，上述的一切，基本上也都做到了。此外，家里还添置了办公桌椅，及时兴的晶体管收音机。在雪白墙壁及光鲜年画的衬托下，室内显得亮堂堂。安达市的乡下，成了我们地道的新家园。
　　 随着老家生活条件的渐趋好转，三年后，我们又回到了老家，又回到了老家那所久经风雨的老房子。老家的房子是尖顶房，屋面苫盖的是麦草。因疏于管理，屋面已开始漏雨。再加之土墙的墙基在雨水的浸泡下，东山墙的墙体开始向外倾斜。毕竟手头拮据，简单修理一下，在这样的危房里，一家人又无奈地居住了五六年的时间，才开始推倒旧房盖新房。
　　 在建造新房的过程中，我和弟弟同住在与院落相连的、路边的一个茅棚子里。茅棚子是用玉米秸秆搭建的，空间仅能顺着房屋的走向，安放一张床。用鲁迅“未敢翻身已碰头”的诗句来比喻，倒是恰当不过的。为防止火灾发生，棚子内尽量不用灯光照明。只有在睡觉或起床的时候，才点上三两分钟的煤油灯。那时候，在学校里上学，没有放学后回家写作业的习惯。放学后，除了去田边地头薅青草，就是在外边疯疯傻傻地玩。玩够了，吃饱了，钻进被窝里就睡觉。有一次，当我从懵懂的睡意中醒来时，借着月光，我发现一条蛇正从我的床头经过。我吓得惊叫一声，却再也不能入睡。
　　 因为我不愿意继续在茅棚子里睡觉，晚上，父亲就用艾叶搓了一条细长的绳子，点着火以后，放在棚子的床底下，并耐心地对我说：“蛇是怕烟火的，用点着的艾叶烧上两个晚上，蛇就不会再来了。再说，咱这里的蛇是无毒的。夏天睡觉时，若蛇从人身上经过的话，还能避免中暑呢。”父亲的话，说的我将信将疑的。不过，邻居们也都这么说，我的疑虑就慢慢地消除了。
　　 租住小房子的冰冷，乡下自建房屋的温馨，及居住茅草棚子的恐惧，使我深切地体会到，房子对于人们的生活是何等的重要！据此，我就想，将来长大了，有钱了，我就会不拘数量、随时随地地建造或购买“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住着安心且又舒服的房子。狡兔还会有三窟呢，人，为什么不能拥有几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于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看到乡下邻居家都建了新房，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我，就利用良好的人脉关系和便利的工作条件，用极低的价格买了砖，买了水泥，买了建造房屋需要的所有材料，建起了一座四开间，加走廊的、很是气派的大瓦房。因为我和家人居住在单位分配的房子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十年过去了，老家的大瓦房，就一直落寞地闲置在那里。尽管房子闲置着，可我生活的有底气，心里踏实。
　　 因单位经营不景气，我步入了进城打工的路。城里的房价高的吓人，为节省开支，我不得不租住廉价的小房子。没有空调的阁楼，夏天热的要死，冬天冷得要命；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冷嗖嗖、阴森森，被褥几天不拿出去晾晒，就会变臭、发霉；与人合租的小房子，租客如行云，似流水。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有男的，有女的，有老的，有年轻的。有性格开朗奔放的，也有孤僻冷傲的。上厕所要排队，洗澡也要排队。要命的是，一日三餐都要到外面买着吃——活脱脱一个流浪者。好在没睡过桥洞，但为了节省住旅社的钱，旅途中，我在火车站候车室过夜，却是常有的事。
　　 居住阁楼，地下室，合租房，候车室，这是底层打工者生活的标配。想改变这一状况，需耐心持久地努力付出，绝非一朝一夕的事。
　　 老板与雇员之间相互炒鱿鱼，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为了多赚些钱，也为了工作的顺心如意，我曾几度跳槽。好的单位，是提供免费住房的——有单人间、双人间或多人间。虽然单人间孤独，多人间臭气难闻，但最令我不能接受的是双人间。无共同语言的人居住在一起，各自想着心事，互不搭理，空气中弥漫着肃杀、冷峻的气息，使人有一种头皮发麻、心要跳出胸口的感觉。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无异于慢性自杀。
　　 十几年城里漂泊的生活，虽然工作还算体面，可住房上总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有人问我，你是“城里人”吗？我说，我是，而又不是。从工作上看，我是。可从居住上看，一个无立锥之地的人，怎么能算是城里人呢？
　　 城里人，一个光鲜亮丽的称呼，意味着富足、聪慧、尊严、和涵养。为了证明自己是不同于乡人的城里人，尽管离退休仅剩一年多的时间，我还是横下心来，在儿子的帮助下，在城市里买下了一套小房子，并把老家县城的户口也迁到城里。又加之碰到了在城里退休的新机遇，我成了地道的城里人。
　　 成了城里人，我就可以过上城里人的退休生活。提着鸟篮子在公园里遛鸟，打太极拳，跳舞，喝茶……可是，事不遂人愿。老婆承包老家单位的门面房做生意已二十余年，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近年来，门市的生意异常火爆，已到了一个人难以应付的程度。不忍心于老婆拖着亚健康的身体忙里忙外，我便放弃了在城里养老的想法，毅然回到了老婆的身边。这样一来，我城里的房子便空置下来。不过也值，在乡下，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人们说，我城里有房子，我是城里人。享受着人们艳羡的目光，那尊严感、幸福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老婆住的地方哪像个家啊？纯粹是一处“破瓦寒窑”。我先是翻建了屋顶，改造了门窗，随后又扩建了做生意用的库房。一个亮堂堂、宽敞敞的家出现了。
　　 前段时间回老家。大瓦房的瓦楞上长满了青苔，灶房顶的瓦片开始脱落，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望着邻居们一幢幢窗明几净的楼房，及房前屋后鸡犬之声和鸣的蓬勃景象，心里顿生悲凉之意。与其说这是我的老家，倒不如说是远离人烟的一片废墟。由此，我产生了把老家的房子推倒重建的想法。
　　 或许新建后的房子会依然闲置着，或许因建房而使生活变得窘迫，亦或对房子的过度追求，使人们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只要在住房上不落人后，便觉此生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