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九顶六门(散文)
一
九顶,指的是处于胶东半岛黄海之滨南部的九顶铁槎山。
主峰曰“清凉顶”,海拔539米,群山绵亘30余公里,峰峰衔接,巅擎云朵,体卧海边。“九顶”之“九”为概数,亦有“九峰突兀”之说,其顶其峰,有名者如:僧帽顶,龙井顶,董家顶,莲花顶,老子顶,玉阳峰,骆驼峰,老虎岭,豹子岭,猩猴岭……
及最高顶观之。晴朗之日,一目极千里,碧波款荡,相距不远的海中苏山岛漂浮海面,若蓝缎绣舟筏,甚想一跃而登上,乘之漂洋而去。想法之巨,唯于极顶而生,仿佛通透三千里,只有一个我,造物入怀,心神八极。
十里之外,不见九顶铁槎山真面目,但却得“江海如画”之美感。沿岸一线,曲折连绵,腾雾深浅,忽隐忽现,宛若海面被一种巨力上送,献给铁槎山,峰坳吞雾,饱腹而弃之,徐徐弥漫至顶,而力道还是不能及,峰尖拔挺,吻天摘云。只是气雾绕峰叠巘,无法称重的山脉,仿佛要浮起仙槎,似以雾为笔墨,勾画斜帆数面。槎,即“筏”,是船的意思,源自古称,至今沿用。山峰如铁似黛,黑白分明,仙境如此,再无法形容。无风千帆,岂止九面。哪顾得点数,所以,真佩服古人以“九”代数百千万的创造。
可不要以为山不咆哮,海如盆水,波澜不惊。秋冬春三季,凛然拔挺,巍峨雄相。在古籍《尔雅》《齐乘》《封神演义》中皆称之“大东胜境”,《封神演义》中姜子牙智破“风吼阵”,所用的“定风珠”,就是从曾在此修行的“度厄”真人手中借得,于是,这里变成了兵家鬼谷子的修炼之地。兵法需有大势可拟,才得帷幄要领。这里峰海奇兀,无与伦比,“可生诡谲”。九顶铁槎山,云诡势谲,完全可以启迪用兵之人的心智,透彻战法之精髓。中华兵法的诞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具神秘感的军事文化,它的精要,是最早的哲学军事的经典,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美国的西点军校为何列中国兵法为必读的原因了。中国兵法并非一招一式的战术法则,而是宏观韬略。兵家的根,曾有槎山的抔土孕育,铁石打磨。身在槎山脚下生活,守根守家,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我觉得若论出身,每个人都应该把中华文化作为背景。
十几年前,我了解了九顶铁槎山曾藏巨卧奇的历史,便再读《封神演义》,我想知道,姜子牙是漂海而来,还是驾雾而至,是跋涉千里,还是土行孙相助……其实,这些都已经背离了阅读这本神话文学的原则了。但对于我的想象力的启发,和现在在江山文学创作,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每一个细节都是悬念,每一个过程都充满了曲折,文学的力量,让我臣服并融入其中,释放出一个走进文学的人的能量。文学创作需要功底,更需要灵感的启迪。“兵学”与文学联姻,在我心中,这座“槎山”是载我遨游文海、点数文珠字玑的仙舟神筏。
所以,在一些文章里说“大东胜境”之说是源自道家,我以为应该出自兵家,或者是一个为当时人们足力不能及的而十分向往的说法,“胜”是形胜,也是内涵丰富。“大东”是陆路之极,在战国之前,这里被认为是华夏极东之地,充满着神秘的色彩。一处自然风景,有了人文的加入,欣赏起来,不仅有着悦目的好,还有走心怀古的沉厚,于是心生民族自豪感,胸有大气,肠有九曲之趣。
据说,鬼谷子的兵法启蒙就是九顶铁槎山赐予了灵感。人们一再考究鬼谷子修炼之地应为“云梦山”,天下“云梦”几乎不胜数,这与对这位超凡的古人的崇拜有着关系,于是,很多传说故事,在民间就有了辗转演绎的多个版本了。寻脉追踪,将洇漶于时光里的那些精彩重新擦拭,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显著特点,文化兴国,文化自信,这是我们不能舍弃任何文化的时代要求。
中国的伟人名流,多从大山走下来,而非城池,军事思想原本并不来自城池,这个现象,也恰恰是诞生众多诸子流派的背景。千山非一律,各有千秋。所以,中华文化是高大的,雄伟的,是与自然有着密切的孕育关系的。我们追寻中华文化的源头,必然不能放过每一座山。就像孔子和尼山,没有尼山,我们无法解释孔子的慧根智趣。怪不得西方的哲学家也把“诗意地居息”选择在名山。
二
案上一本《风雅荣成》,从踏足九顶铁槎山的文人墨客的留墨,我看到了儒家人文对这座山的濡养深情。
“怪石乱堆如坐虎,苍松斜挂似飞龙。”这是明代小说家许仲琳仰望槎山之句,怪不得他的《封神演义》(尚有争议),叱咤神界,行文泼墨,有龙腾虎跃之象。
“秋来潮汛阔,拟犯斗牛边。”这是出自槎山脚下蔡官屯人林钟岱的句子,他在乾隆年间,曾做“诰授朝议大夫”,为人“刚方清慎”,“拟犯斗牛”,是否给了他为人为官的启发?
清顺治隐士董樵,反清复明失败后,隐居伟德山,常留宿槎山云光洞,有吟“洞古须留憩,林幽且住笻”,洞居,折杖,静处,寻幽,最能表达他隐而修行的淡泊之意。“雅志林泉”,从匡扶不能,到仕途多舛,最终也不失人生雅趣,可以说,槎山,也是安置他人生志趣的一个不能忽略的地方。离开九顶铁槎山后,董樵隐居于伟德山的王家山,至终。他的以高山为风以瀚海为襟的志趣,令人敬仰。
据说,如今游客到了槎山,都要吟一句“九顶铁槎山,八宝云光洞”,可见云光洞在槎山的位置,有项上珠链,额上眉心的重要。云光洞处在龙井顶之下,巨石如豹首,自然遮蔽成洞穴,其侧稍加石砌,常年,云雾翻滚,入洞出洞,是为名。
银杏老树,婆娑生风;藤萝缠绕,挂洞门而覆岩石;咸水洞陪衬,独而不孤;龙泉井清澈,半山而居;仙人桥跨涧持石;石雕坟,不知为谁而冢;痒痒树,抚之而颤抖,树木似痒难耐;菩萨庙静谧林间,梵语轻袅。是为八宝。据说,被称为“长庚”的度厄真人最早修炼于此,王处一(王玉阳)于此拜师演修全真,从而开创了全真教宁波派。
儒家行诗抒怀,道家修行求道,佛家筑寺念佛,红尘俗人,盘桓而至,入洞观景,面寺听梵。信念不同,行迹深浅不同,但一洞而聚,便有了这人间邂逅,尽管我无法寻见真人,但耳畔诗句平仄轻吟,眼前有真人盘膝而修,晨钟暮鼓愈显苍松修篁之静幽渺邃。看游人眼光搜寻,不时叹声,我不知他们在云光洞前获得什么,或许就是一个眼见眼缘吧,他们很多人的日子里并不少这一块风景,但他们一定会想那些古人为何深居于此,不得其解不要紧,但得一见,也是生活的满足,相比于过往,谁还有心思登山见这般境况。中华文明,就像七彩丝线,非常多元,齐聚这里,无论怎样纠缠,都可以借鉴相处,绝没有“非此即彼”的淘汰什么。文明的过程是留下可寻的印记,最终的走向一定是从本能角度维护人类,发展自己。
一个云光洞,尽管还是有着“洞人石火”的原始,但已经注入于洞中更丰富的文化。在没有博物馆的时代,洞穴就是寄存文明的地方。我想到“洞见”一词,明察的意思,人类对真理真相的观察,应该是从洞穴开始,所以才有这样的表述吧。
古诗人描写云光洞,总把自己置于美妙的风景中,是一副求真悟道的样子,正说明了我的观点。“悬榻低云树,开窗近半星”,(董樵句)高隐处此而修为,追求的是极高极仙的境界。
他们是谁?我们只是记得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可以断定,人类文明史上的许多主角都失踪了,我们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非常看好槎山沿山散落的村庄,聚力重建槎山风景区,有村志详细记载一段文明历程上的普通参与者的事迹。
三
佛道两途,道佛之争。在抵达清凉顶“千佛洞”后,对这样两个说法,感到不解,却又找不到证明的理由。困惑没有用,但我把握了一些线索,努力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
道学,早于佛学。佛学传入大约在东汉时期,而“千佛洞”约凿修于宋金时期,此前的度厄真人(道家)已在此修炼,尽管他是一个神话传说人物,应该是有着塑造原人的,根据《太平广记》记载,可追溯到商代末年。尽管这个洞穴现名“千真洞”,但人们发现,它的前身却是“千佛洞”。
是佛是真?老百姓分不清,也不想打这个官司,只称“云雾洞”。洞穴在海拔409米处,山脊皆石,遒劲相叠,如巨蟒匍匐,苔藓附着,云雾缭绕,摸一把湿漉漉,打滑,能够登上峰巅的甚少。清诗人宋雍有诗句云:“浮云忽送孤峰影,高阁全凭万里潮。”不难想见,人在其巅,手可摸浮云,宛若凭空阁楼,潮水般的云雾,撩发湿面,何其清凉!上文提及的清隐士董樵说“十年曾此问渔樵”,我想,这不仅仅是交待一个时长的事,还有他表明“高清”意趣的目的。山石光滑,寸草棵木不生,峰巅距海四百米深,放逐什么样的长线垂钓呢?没有草木,何以为樵?但董樵于此活了十年,绝尘不仕,堪称大隐旷居之士。
洞门眉宇,镌刻“千真洞”三个字,其下标注了镌刻时日“大明万历四年孟春”(1576年),但尚模糊辨识这个“真”字的底层是一个“佛”字,真字是在佛子磨光之后所镌,相比“千”“洞”刻字,真字与之不在一个平面,凹陷若指厚。虽经磨损风化,仍斑驳依稀可辨。历史是模糊的,但也给我们留下了真相,复原和推演,便有了依据。
考究刻字,书法艺术价值,不可忽略。宗袭钟王,兼具北碑骨韵,结体高古,点划遒劲,起落转折,断金切玉,浑茂朴实,无一懈笔。粗看,“真”字与之也是浑然一体,若非凹陷,难辨先后。仔细揣摩比较,“真”字风格,还是稍有拘谨。摩崖石刻,是中华文化的精品,槎山石刻,更是一绝,妙而可言,让我们有了追索佛道交互错综演进的可能。
千真洞,为人工挖凿,洞壁有佛龛,壁上镌凿佛像1007尊,其中大佛四尊,个个佛面不同,皆安静慈目,平静无视。仔细观看,发现在佛像之下有供养石佛奉香刻名,尽管斑驳,还能辨识一二。
为谁所凿?这是一个问题。康熙年间的《靖海卫志》载,“传为真人王处一用木鱼挖成”。有道家信徒继续演绎,说王真人以钵铲或木鱼挖成千真洞。木鱼为木质法器,是在诵经时用来敲击以控制节奏的工具,钵有铜制和木质两种,是手持的食器。很显然,以此为工具开凿如此深度的石洞,当属无稽之谈。只能看作是信徒对真人功力的一种崇拜吧。
我觉得,千佛的凿刻,非石匠不能。在当地,自古就有以凿石锻石为营生的人,洞穴为百姓所凿,才是真实。人民群众中,虽信道信佛者不众,但为了谋生,根据佛家意图镌佛,是合理的推测。况且,洞内的“千佛”,并非“千真”,更不是道家所为,应该在明代前的宋金时期就有了,只有一个“真”字,为明代所刻。
据我所知,道教在佛教的影响下,也造像崇拜。其主像或为天尊,或为老君,或者天尊老君并列,或者以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三清”像为主像,但据史未见道家造佛。
佛教于东汉时传入中国,南北朝为盛,唐朝时,经历了兴盛与衰落(指唐武宗毁寺灭佛)的不同阶段。槎山造佛,应该在宋金时期,道光二十三年《荣成县志》记“土人讹呼,为千真洞,俗僧妄镌佛像于石壁”,所记说明,此时(宋金)已经对这个洞窟的教派归属产生了不同的说法,不过,有一点可以注意,是“俗僧”所凿佛像。这一点是比较真实的。为什么出现这样的现象?可以认为,此时佛教式微,全真大兴,道家居洞,佛家退出。或者道家以度厄为据,使得佛家理应谦让。还有一个现象,可以看出,儒释(佛)道在发展进程中一直是相融的,他们皆诵念《孝经》《心经》《道德经》,教旨不同,但修行路径可通。所以,世间有“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之说。在半岛荣成地域,佛道共存,尤其是道教占据了伟德山脉,如今还有道事繁盛的“圣水观”,而在南部,除了让洞于道教,赤山却是完全为佛教所占,如今的“法华院”依然佛香袅袅,梵声咿咿。槎山与赤山相对,不足百里之遥,佛道各有所依。
真正的和谐的文化和文明,绝不是以争斗使其对方折服甚至消亡为目的,这也是中国宗教文化有异于其他教派最人文化的特点。“非此即彼”的极端性,往往导致无论是失落还是强大都要争斗的格局。儒释道三教,始终包容共存,在历史上从未因教派教义之争而发生大规模的械斗战争,足见中国文化并非什么奇门法术可比,而是兼容并包的处世本典。
四
如今的九顶铁槎山,成为一个庞大的景区,成为黄海之滨的一处“文化大观”。
九峰皆有红石铺山径,葱绿夹道,蜿蜒而上,寺观得到当地人们的维护,重建数座。有人形容槎山特色说,红石蛇形上巅峰,红藤缱绻绕红石,红尘踏足接极顶。是为“三红”。槎山出产“石岛红”石材,就地取材,建设景区,别具特色。山下绕北坡建“省级地质公园”,园区城墙,环半山,走起伏,垛口齐整,女墙坚固,青砖红石,色彩分明。
余秋雨说:“伟大是一种隐隐然的气象,从每一扇旧窗溢出,从每一块石砖溢出,从每一道雕纹溢出,从每一束老藤溢出。”(《罗马假日》)按照他对伟大文明的解读思路去想,我觉得九顶铁槎山的伟大文明也是如此,从每一朵云曦中可见,在九顶飘逸,于每一处遗存留影,并不断累积叠加,越发厚重,日益焕然。
沿山二十村落,各有特色,依据槎山,开发具有沿海特色的海山文化,不让极顶的游客眼睛里少了美丽乡村的影子,我专程到访了清凉顶下的院夼村,新建禅寺庙宇,佛俗相融,很有特色。我特别欣赏那副楹联——
法门平等人天共仰
觉路光明凡圣同游
这副楹联,表现出村人对槎山文化的极大包容,看似一副联,不仅是一种装饰,还有对教派问候的尊重,对“凡圣”的深刻理解。凡间有情,灵气不输道佛。当下,人们以旅游的方式,来解道释佛,从中汲取中国古文化的精髓,成为一种民俗生活的参考,这较之一世坐禅修道的方式,更有生活化民俗色彩。
槎山群峰,与白云耳语;沧海碧波,同仙槎对视。古今无异,不一样的是,人们从中参透了耳语的禅机佛语,从海山对视里,找到了山泰海晏的内涵。
世界上太多的古老文明的气息都在耗散,唯有中华文明在“文化自信”的旗帜下,传承历新,文脉不断,聚气凝力,一枝独芳,硕果累累。我对老子《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的开篇语有了更新的理解,这个“道”作为中华文化,根底深邃,盘根错节,我们总能在其中找到自我的存在。大道无形却有根,千年大道有魂魄。
兵家居山,研习止戈之道;儒家登山,吟诗写赋,以抒怀抱;佛家造佛,留下瑰宝;道家羽化,求真修道;隐者闲居,以山为圭,自求清高。尘俗并非没有作为,适应当今时代,大兴产业,靠山靠海,以旅游文化兴村。
九顶,顶顶精彩挺拔,峰峰有奇。我题目里的“六门”,是将兵儒释道隐俗归于所谓的“门派”。
九顶铁槎山,山高石崛,虽抔土瘠薄,但涵养了千年文化。黄海扬波,奏着澜曲渔歌,滋润这一方仙境瑶阙。崭新的时代,让一座千年人文古山,史脉绵长,今生缘深。
2024年3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