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你敢发出自己的声音吗(随笔)
几年前,朋友生日,请我们吃自助。用餐期间,另外一个朋友对起身要去取水果的朋友的13岁的女儿说,“可以帮阿姨也夹几片西瓜吗?”孩子非常欢快地答应了,还问我要不要捎点什么。其实我当时座位靠里不方便出去,内心也是非常想让孩子帮忙的,但话在喉咙里反复两次,还是压下去了,说,“没有。”还有几次聚会,点餐的时候她也是非常大方,非常自然。“我喜欢吃这个,味道不错,你们也尝尝。”这几件事我记忆比较深刻,原因是当时她处在非常困顿的时候,经济上的,情感上的,而我当时在这两方面可以说比她要好很多,但是我却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当时在想,在自身条件不够好的时候还可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呀?不担心别人怎么看吗?
我自己呢?很久以来,朋友、同事聚会甚至家人聚餐的时候,轮到我点菜,我总是会说,“不用了,你们点吧,随便什么都行,我不挑。”——这样说的时候内心是憋屈的,声音是很不自然的,眼神也是躲闪的,我觉得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再比如去理发店,我看到有的人非常放松,夹子夹得紧了或烫头发的时候温度高了,她们都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而我总是在忍着,不敢说,内心有一个声音,“快别说了,一会儿就完事了,要不人家会说‘就你事多,就你矫情!’”
这样的时候太多太多了,这样的年头太久太久了。我羡慕着人家憋屈着自己,找不到出路,有的时候会出现“踢猫效应”——外面受的气、没处理好的矛盾回到家会因为(借口)一点点在平时看来都不是事儿的事儿发在孩子或老公身上,弄得家庭氛围紧张压抑。
我一直在探寻原因究竟在哪里,我比别人差在哪里了,我为什么这么自卑,我为什么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不敢提出非常非常合理的、正常的要求?
这几年通过线上学习、读书,一次次觉察,一次次回想才知道这个黑洞是在30多年前就形成的。那年我上小学二年级,田字格本(两毛钱还是三毛钱,记不太清了)用完了,我兴冲冲地去找父母要钱。当时父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豆子,父亲听见我说话,头也没回,很大声很严厉地生硬说道,“不是上周才买的吗?怎么又用完了,又要买?”父亲平时就很严肃,加上他皮肤黑,我听他这样说,偷偷地瞅了一眼他的脸,就愣在那儿了,心紧缩着,非常害怕。我学习好,作业做得好,经常被老师表扬,而且那时的作业量大,我以为他会痛快地给我。记不起来事情后来是如何处理的了,但内心的恐惧一直延续到现在都还清清楚楚。
后来,作业本节约着用,再以后,生活中、工作中,什么事都尽量自己想办法,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再也没有跟父母说过了……包括中学我从乡下转学到县城,晚自习被班里的小霸王(个子长得很小,他爸爸是某国营工厂厂长,特别捣乱)拿着输液针头和橡胶软管自做成的射水玩具把裤子从后面给我喷湿很大一片我都没敢反抗(只是通过每日要交的日记本反应给了班主任老师),更没对父母说过一个字……
买了瓜菜水果回家切开发现是坏的,我想去找对方,但内心的声音是不敢,怕人家不承认,怕人家说我无赖纠缠,就那样扔掉了;网购买回来的东西包装看似一样,但跟我原来用的品质不一样,也只是悄悄地忍了或者丢掉不用……
年少时期种下的“病根”,在婚后依然存在。在从单位辞职和老公开始一起全职经营淘宝店铺收入已经很不错了的时候,晨跑完路过早餐店想吃一份早餐,我都不敢痛快地说出来。那几个字在喉咙里要翻来覆去几遍,才敢跟身边的那个从找对象到现在20多年来从来都是非常关爱我、包容我、从不控制的男人说。用餐中间想再要一根油条再加一颗茶叶蛋我也不敢说,会把这个欲望深深地压下去。
当我走上自我觉察、自我疗愈之路时,我才把我的故事和心里的想法讲给老公听。他很惊讶,“跟我还用这样吗?这就是你的家呀,家里的钱是你和我一起努力赚来的呀,没有你辛勤的工作哪有现在的好日子。以后,家里的事情,尤其是吃穿用度这方面的,你不用问我,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父亲那样对我是因为我们家庭条件很差吗?不是。虽然生在农村,家里孩子比较多,但父亲非常聪明能干,90年代初就已经是上下三村声名在外的“万元户”了,在学校里,在街上,别人向我们投来的都是羡慕的目光,经常听到别人对父亲的夸赞。但他是一个对自己都非常节俭、非常苛刻的人,不到一块钱一双的的尼龙袜子,破到不行了就两双凑一双,穿不一样的颜色在脚上。干完农活儿,回到家洗脸洗手的时候也是只接一点点的水,手放进去水面连手背都浸润不到(那时村里的水是不花水费的),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除了割脑袋疼就是花钱疼”。
我们上中学要去别的村子,好几个村的孩子在一起,下雨了,人家打的伞都是商场里买的轻便的绸面的折叠伞,父亲给我准备的是巨大的、非常沉重的、估计是他年轻时候在野外宿营挡雨用的有着粗大的竹柄、上面补过了好多补丁的黄牛皮伞(牛皮是真牛皮)。他说,毛主席说过,什么时候都应该勤俭节约,攀比什么攀比?!要比就比学习,不要那么虚荣,不要那么讲究!撑了一两次以后,我再也不撑了(实在太沉了,而且我已经是13岁的大姑娘了),宁愿淋着雨去。
彻底让我醒来、让我反思是我发现妹妹的女儿和我女儿不一样的时候。去到超市,妹妹的孩子非常大方、坦然,想吃什么东西,她就敢去拿,而且敢跟我提出要求,“姨妈,我想要买这个,可以吗?”但作为我的女儿,她却不太敢问我更不敢去货架上私自拿东西,她表现得非常拘谨,即使我同意了,她也是只敢拿一个或两个,看着我的眼睛低声说,“妈妈,可以了。”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其实她还想要。那一刻,我的心非常非常痛,我看到了我给女儿带来的沉重的压抑感,也看到了童年时那个委屈巴巴的自己,我才意识到我完全把父亲对我的模式复制在了孩子身上。我想起从小到大孩子提出什么要求我经常瞬间升起的念头或冲口而出的就是两个字——“不行!”而且态度眼神和当年父亲的一模一样。
知名心理学者李雪说,“父母若是对自己内心的匮乏感没有觉察,很可能会无意识地传递给孩子。自己小时候没有得到过快乐顺畅,所以现在要跟孩子较劲,让孩子也处处拧巴。”她还说,“你不光是给孩子花钱不痛快,就是给自己花钱你也不痛快。”——她说得太对了。
影响了无数女性的、《当你开始爱自己,全世界都会来爱你》一书的作者周梵说,经常被拒绝的孩子,他体验到的是,“‘被拒绝=我是错的’,真正让人痛苦的不是事情本身没有达成,而是被评判为错误的、不讲道理的、我不值得被爱。长此以往,他的自我价值感就会变得很低很低。”
试想,婚姻中一个女人(男人)想要买什么总是被家里那个男人(女人)拒绝否定,这个人还觉得自己是值得被爱被尊重的吗?TA走在人群中、出现在朋友间能自信、快乐得起来吗?
从那以后,我开始一点一点突破,买到劣质的东西我会第一时间拍照或者拿实物去找卖方,真实、温和、客观地反应情况,几乎每一次都得到了很圆满的解决。去理发店我也会大方地说出我的感受。吃喝用度更是尽力满足自己,不再去提着心吊着胆去征求谁的意见。因为通过两年多的觉察、内省,我内心受伤的小孩被我疗愈了,我知道童年时的事不是我的错,我是值得被爱被尊重的,也不全是父母的错,他们也是从他们的父母那里习得的,他们的资源没有我现在这么丰富,他们不是完美的,他们能养活我们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他们不是不爱我,只是不会爱。
对孩子也是,只要是我能满足的,我会立马满足我的孩子。她要2个,我会给她5个,甚至更多。有一次我特意买了一大包她平时想吃却不能痛快吃到的蛋糕、面包、薯片、巧克力、饮料……我到家后,她弱弱地问,“这,是给谁的呀?”我说,“给你的呀。”她马上两眼放光,看得出来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欢笑,她不敢相信地说,“是真的吗?妈妈,你太好啦!”然后还拍了照片发给她的朋友,“有记忆以来我妈妈给我买的最多的一次好吃的。”
慢慢地她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胆大,去到超市,赶去拿自己的东西,敢跟我提出自己的要求,一大包一大包的零食也就那么一两次以后她就不沉迷了(因为我知道那是对爱的呼唤而不只是对零食的向往)。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说在外企会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一件事情,外国员工通常特别敢于发表看法、提出要求,即使方案不那么成熟、完美也敢说,非常自信,而中国员工则不然,内敛、收缩,即使内心的想法非常成熟也不敢发声,因此错过了很多机会。
女儿十二岁生日时跟我说,她与朋友们商定当天要穿欧式女仆裙(说就是在典礼前与朋友玩们玩闹一会儿,典礼开始就不穿了),我想了几分钟很快就同意了。生日那天,朋友说,“这么多亲朋好友,你怎么让孩子穿这种装束呀?别人该怎么看你们呀?”我平静地看着她笑笑,“我一直活在别人的目光里,这也不敢那也不敢,我不要我的孩子也这样,孩子们有她们更新的想法,我支持,这不是一次别开生面的party吗?”
看到女儿和朋友们闹成一片,又唱又跳(有的戴着屎巴巴帽、有的戴着假的大金链子、有的戴了很夸张的墨镜),朋友的态度也变了,变得好羡慕,跺着脚说,“真好,真后悔,我怎么就没有这样活过一天!”
“生命的轮回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家庭父母不觉醒、不成长,往往会把孩子的能量扼杀,会把有无限可能的孩子也带入死循环。”
非常庆幸我生活在一个网络学习非常发达的时代,我终于敢把这些压抑了几十年的想法说出来,敢于写成小文让大家看到。我觉得我不光是在为自己发声,也说出了很多大人、很多孩子心底的声音。
2024年3月12日星期二1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