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孤独的行者(散文)
一
直到坐在开往黄山北的高铁上,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我一个人的旅行。
我酷爱旅行,哪怕从居住的县城到临近的另一个县城,我也觉得是旅行,没有来由的喜欢。有人说,这是怪癖。有人说,这是心理问题。
我不知道这是怪癖还是心理问题。小的时候,我爬到村子里最高的氨水池上面,转着圈儿看,无论怎么转,看见的都是山在看我。我爬到村西山顶的大石头上,转着圈儿看,无论怎么转,感觉的还是山在看我。我跟头顶上火辣辣的太阳说:“山就是大瓷缸,我这是站在缸里了嘛!”长大一些我才知道,村子北面那条黑漆漆的路就是通往山外的路,它是村里人出工出力砸石头垒起来的,但村里人除了赶集,很少有人在它上面一直走、一直走,走出山去。后来上了学,读到了《愚公移山》和《司马光砸缸》两篇课文,我幼稚的想,山砸破了移走了,我不就从缸里出去了吗?
因为出不去,所以想出去,想出去,却又出不去,这的确是一件非常矛盾的事情。下坡割麦的时候,腰弯成虾米在汗水里游,弯着弯着真的要成虾米的时候猛然蹦一下,抻直了,就看见远处黑漆漆的路上有人骑着冒烟的车子和不冒烟的车子在走,他们不割麦子,他们走得很悠闲,我羡慕他们,我嫉妒他们。学校里,同学们闲扯,有的说他姑奶奶的二姨的三妹妹在北京,有的说他姨姥姥的大舅的四闺女在上海,我知道未必不是吹牛,但他们说了,就像真的一样,我羡慕他们,我嫉妒他们。
少年维特有维特的烦恼,少年的我有我的压抑。烦恼使人沉沦,压抑却给我“破缸”的动力。一年又一年,我在那条黑漆漆的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山越来越少,车越来越多,楼越来越高,我终于走出去了,走到一个没有山也没有水的地方。然而,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我是从一座山走进了另一座山。年少时的山尚且有草木清泉和传说中的山神,现在的山只有钢筋水泥和纷繁嘈杂的喧闹,压抑再一次困扰着我。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关于行走的梦,有时候走在旭日春风里,有时候走在暴雨滂沱中,有时候走在平坦大道上,有时候走在悬崖峭壁边……
我终于知道,我的灵魂是安放在没有尽头的路上的,就像襁褓中的婴儿,需要把睡梦安放在母亲不断摇晃的臂弯。年少时的经验告诉我,行走方能安然,我行故我在,我行故我醒。
二
人生有四季,四季景不同。我应该感谢春季,在草长莺飞杨柳拂堤的醉人春色中,虽也驻足留恋但没忘记行走,使我不再困扰于想出去与出不去的矛盾。春过去了,虽都是行走,但此时的行走已不同于年少时的行走。如果非要给行走冠以名字,那么就把此时的行走叫旅行、年少时的行走叫赶路吧。
名字不同,心境自然不同,一个带着云淡风轻的闲适,一个带着心急如焚的迫切,但却都能安抚住身体内那颗躁动不安的灵魂。
曾经,我特别羡慕那些能够天南海北经常出差的工作,但不如意总是人生的常态。后来,也许是命运使然,我有了一份稳定的职业,我只好在稳定中寻找属于我的漂泊。很幸运,我遇见了一个相对宽松的时代。对个人来说,那是一个旅行尚属奢侈的陌生词、而真正的旅行却并不奢侈的时代。
每年我都有几次这样的旅行,有的是指定目标带着任务的旅行,就像羊被放到指定的牧场回来还要挤奶;有的是指定目标没有任务的旅行,虽然不用挤奶但仍要到指定的牧场吃草。我并不计较牧场里长的什么草,是不是我喜欢吃的类型,但我计较吃的心情、吃的姿态以及那种心情、姿态是不是随意。随意,也许是“压抑”这种病带来的生理渴望。不过对我来说,行走是治愈“压抑”的良药,有一点反应也是微不足道的、可以忽略不计的。
这样的旅行持续了很多年,跟随着羊群,我漂泊着、快乐着,直到那个时代结束。我怀念那个时代,但我和所有人人一样,都是被时代裹挟的。我们遭受过一个时代带来的苦痛,也享受过另一个时代给予的福祉,时代选择了我们,我们选择不了时代。
我需要行走,不论什么样的时代,也不论什么样的姿态。有那么几年,我喜欢上了爬山郊游。生活有时候真的挺会开玩笑,你不顾一切逃离的,说不定哪天又会成为你想奔赴的,逃离与奔赴的改变,源于你心态的转变。我曾经为山所困,如今却又因山而乐,好在山并不计较我对它的态度。我生活的小城是一个挺奇怪的地方,周边都有山,唯独我所在的地方一马平川,这难道是命运照顾我曾经为山所困吗?山都不算远,最远也就几十公里的距离,挺适合郊游。闲暇的时候,我便约上几个朋友一起爬山。山不少,但适合郊游的并不多,当朋友们感觉索然无味的时候,偶尔我会独自去一些他们认为索然无味的地方。索然无味,要么是不想去的熟悉地方,要么是从未入眼的陌生地方。熟悉的地方我自然是不想去的,我始终抗拒不了陌生带给我的那种深不可测的诱惑,哪怕它平淡无奇、并不入眼。
对于陌生,我想好多人是排斥的,有的是恐惧的。心理学认为,童年经历对一个人的性格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我永远忘不了那条让我走了很久的黑漆漆的路,它一头连着熟悉的家乡,一头连着从未探知的陌生,看不见的尽头就像巨大的漩涡吸引着我不由自主的走去。也许这个经历造就了我向往陌生的性格,我喜欢一切陌生,人和物,有形的无形的。和家人、朋友一起外出旅行,晚上他们待在酒店里安安静静的,我总是意犹未尽,或步行或骑车,一个人穿行陌生的巷道,看陌生的店铺和陌生的人流。到外地出差,为了尽可能的减少遗憾,有时我会婉拒东道主的盛情,一个人品尝陌生的小吃,一个人感受陌生的氛围。说起来好笑,有时我甚至后悔当初相亲为什么不多相几次,多见几个陌生人。
有的朋友说我“冷”,我不知道他这个“冷”是不是因为我特立独行。也许是,因为除了向往陌生,我还有更多的特立独行,比如我喜欢伤感到令人落泪的音乐,比如我认为有着圆满结局的故事都不是好故事,比如我享受暴雨中坐在车里孤岛一样的感觉……这么多的比如,使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特立独行。
特立独行,或许这就是我几十年行走的姿态吧,过去我从未认真思考过。行走的人,习惯了关注外边的景色,往往忽略了内心的风景。而今透过内心,我看见的是一个孤独的行者。没错,特立独行的人都是孤独的,而孤独恰恰是行者的气质!没有人真正喜欢孤独,但行走的人却无法逃避孤独,当孤独无法抗拒之后,只能接受孤独并享受孤独,这是一种精神上的虐,痛并快乐着。
一个人的旅行其实就是咀嚼孤独品味孤独的旅行,从走出黄山北站踏上徽州土地的那一刻起,孤独便像潮水一样漫卷而来。一个人走路,一个人乘车,一个人填饱肚子,即便身边人潮汹涌,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兴奋好奇之中伴随着伤感与落寞。
三
一个人的时光似乎是静止的,就像在无数个寻常中硬生生地塞进一块不寻常并单独冷冻了起来。几十年来,我的生活就像电脑硬盘,被时间划分成不同的区域,不同的区域对应着不同的时间。每天从睁开眼起,我就被时间的鞭子驱赶着狼奔豕突于每一个区域,即便处于休眠模式,也要强行记住应该存储的内容。在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看不见熟悉的人,看不见熟悉的道路和楼房,也没有往昔嘈杂纷乱的纠缠,仿佛突然间置身于人世之外,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静得我不得不用慢来适应。我在昏黄的灯影里慢慢地行走,走得像一个蹒跚独步的老人。我乘坐缓慢行驶一直到终点站的公交,漫无目的地欣赏车窗外红叶黄叶交织的色幕,以及古朴素雅的青砖黛瓦马头墙。我排队一个多小时品尝当地的美食,仿佛慢慢地等待也是美食的一种独特味道。
一个人的时光似乎是随心所欲的,兴之所至兴尽而归,哪怕陷入困境,也想有一次偶然的放纵。“兴”,对于成年人来说好像是非常陌生非常遥远的字眼,我们都活在一张由社会、生活的经与传统、世俗的纬交织而成的网里,往往空有“兴”的想法而没有“兴”的勇气和能力。一个人旅行,就像破网而出的鱼游走于江河,虽然还要受制于堤岸,但却可以尽情地翻起浪花。深秋十月,大美黄山更冷一些,凌晨的雨雪不仅阻隔了日出也阻隔了登上莲花峰的狭窄小道。许多游客选择了下山,我却猛然想起昨日出西海大峡谷轨道站有一个通往步仙桥的小径,据说那是一个危险刺激的去处。兴致上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孤独的行者。我乘兴而往,路径狭窄穿高走低且时有湿滑冰层,茂密的林木在云雾缭绕中安静得令人窒息,看不见的行人弄出的细微声音疑似藏在远处的野兽,云起云涌深不见底的悬崖充斥着神秘恐怖的引力。风景好时,我有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兴奋激动;恐惧袭来,我有毛骨悚然般的心慌意乱。宋代才女李清照有一首“天下称之”的不朽名篇《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身临其境,方知其味。
一个人的时光似乎是自我隐藏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看无我的世界,听唯我的声音。中国文人向来有归隐情结,人生不如意了,归隐;官场不如意了,归隐。所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只不过是文人士大夫既想超脱又贪恋权力的一种自我标榜。真正的归隐,绝对是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远离尘世,与世无争,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听松涛流瀑、虫吟鸟鸣,像蓝天中的白云、大海中的鱼鳞,清逸、自由、散淡、洒脱。这样的生活,想想都觉得美。走进自然,我便成了隐士。大自然是一张神奇的筛子,脑袋里纵有千丝万缕、千头万绪,但只要经过大自然的过滤,登时天地清明、心灵澄澈,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走在黄山夜晚的寂静山道上,昏黄的灯影伴着时长时短的身影,恍如行走在天上的街市。夕阳下独坐塔川村潺潺流溪,看暮归的老牛静卧于金黄的稻田,孤寂的黄栌怒放在秋后的原野,身与心俱化作大自然的静物。拖着行李箱在宏村寻找隐藏在街巷中的自助民宿,独特的村庄布局使人如入迷宫,一遍一遍、一圈一圈在纵横交错的古旧石巷中寻觅,我竟恍若隔世、乐此不疲。此行,我读出了“隐”的另一种味道。“隐”不是逃避,是化作自然和历史的一粒尘埃观我。
一路走来,我慢慢地咀嚼孤独品味孤独。我看见了陶渊明的孤独,看见了李白的孤独,看见了苏东坡的孤独,也看见了我以及我们的孤独。我们都从孤独中来,也必将在孤独中去,影子,才是我们不离不弃的朋友。